洪倪/公車的考驗

聯合報 文/洪倪
公車的考驗。圖/圖倪

我對公車其實是愛恨交雜的

我終於是吐了,洗手台裡出現半小時前剛吞入的水牛城辣雞翅,碎片完整得讓人出現拼湊起來還可以吃一遍的念頭,真浪費。這艘大船,從紐西蘭南島繞過數個峽灣,花了整整三天穿越塔斯曼海抵達墨爾本。明明該是人人羨慕的郵輪之旅——出於運氣獲得了機會,但我的軀體似乎沒有跟上這股福氣。

在船上總是頭暈,好不容易用了幾天適應,當郵輪到了登陸日——放乘客停靠在港口城市半日遊時,終於踏上陸地的我卻又開始暈眩。據說這是登陸不適症,當長期停留於交通工具者,大腦顳葉已習慣調控前庭平衡訊號,登陸時平衡訊號突然減少,反而出現平衡幻覺。

不只搭船問題多,搭飛機於我也是種折磨。在離前方的椅背距離一年比一年縮減的座位上忍著不蹺起雙腳,靠著聽右前方嬰兒的哭鬧聲引發的煩躁感降低對離心力的不安,此時無法入睡的疲憊感湧現,心想人類還是待在陸地好。

便宜的交通方式也許更適合我。飛機上睡不著,鐵皮公車卻能讓失眠的我輕易打盹。不是新型的一堆人得站著搖擺的低地板公車,而是座位整齊地像格子趣、走道擁擠只有一個出口的那種老公車。

我喜歡靠窗的位置,將頭輕放在窗框上,隨著震動讓玻璃窗敲擊著腦勺,太大力會痛,太小力會暈,老公車的晃動就是剛剛好。在車上做什麼都會暈跟傷眼睛,於是什麼都不做反而心安理得,如此才能說服自己「你現在什麼都不做也沒關係」。有時我會故意微張嘴,讓牙齒隨著路途的顛簸上下敲擊,打出一套近乎無聲的節奏,再用這節奏催眠自己,次次有效。有時一覺醒來發現成功耗去十分鐘,好似進入精神時光屋,心情便十分愉快。

但我對公車其實是愛恨交雜的。愛的是在車上的放空,恨的是上車前的奔波。恩怨從童年結下,小學常搭公車到隔壁鎮上補習,在鄉下地方,從甲地移動到乙地花費的往往不只是從甲到乙的交通時間。等待是隱藏的最大機會成本。

這裡的公車時刻表跟海產店的時價一樣,都是參考用。有時司機開得順了就提早十幾分鐘到站,因此當地人往往會提前半小時去等一個小時不一定有一班的公車。畢竟客運只有一間,在這裡,乘客才是被選擇的那個,請心懷感恩地上車。有時獨自等得心慌,轉頭看著淒涼的街,心裡只求多幾個人來等車,三人成虎就是用在這邊。

除了提早到站,遲到更是日常光景。一直覺得奇怪,鄉下又不塞車,但考慮到每班公車在產業道路裡需要開的路線是那麼長、那麼窄,便忍不住替司機著想,可能是要停的站太多了。在靠近北回歸線的亞洲島國漁村,出現了近似於北歐斯德哥爾摩的情結。緯度差這麼多,心情卻是類似。

但至今最奇妙的還是消失的公車,偶爾偶爾,就是等不到公車。心中疑惑不斷,那麼大台的車,就算開得再慢,也不至於會遇不到。直到那天晚上。

消失的公車之謎就這樣解開了

那晚,我從鎮上補習完要回家,這班開往鄉間的公車裡乘客只剩三人。海風很大,我把窗戶的縫隙又關緊了些,車子開得飛快,車身晃得厲害。記得車內安靜,也許連廣播電台都沒有開,直到司機突然大聲喊:「有人要在國小那站下車的嗎?」

沒人應聲。

於是司機大手一轉,方向盤朝反方向扭動。他抄了近路開,直接略過兩三站,開往終點的大站。

我只有震驚。那天,消失的公車之謎解開了,我的心裡有個什麼也結下了。

可還不能放鬆,公車來了也是場考驗。鄉下搭車的人少,司機看見沒人揮手總像肇逃一樣加速衝刺。我小時候個頭小又近視眼,幾次在看清楚公車頭上的班次要揮手攔車時,龐大的車身已逕自離去,背著書包邊往前踉蹌追趕,邊喊著:「停車!」但巨物從來沒有停下過。腦中不自覺出現跑馬燈,父親開車經過夜晚的魚塭時,幾隻野狗也會從草叢裡冒出追著車尾燈不放。

時間在這裡是廉價的,也許公車就是這樣任性。小小年紀就體會到以為得到了卻又失去了的心情,這比等不到車還令人沮喪。回家告訴大人時,說車沒來能被諒解,但車來了卻跑了,就是我不對了。

母親工作忙,從小就訓練我們幾個小孩獨自搭公車的能力,請她接送是不符合成本的,我們都懂。當然,真不得已時她還是會拿起車鑰匙,我會識相地跟上車。跑馬燈又會出現,黑狗搖著尾巴追著車,應該是沒有吠。

因為對公車的不信任,我總是羨慕家裡附近有火車站的人,不管站有多小,火車都會通過。火車有軌道,即使會遲到,但不會不到。我家住的偏,去火車站開車來回要三個小時,母親是不能常花費這個時間的,不符合成本,我們都懂。但公車班次少,錯過就得等上半部電影。有時我從台北返鄉,白天出門,到家才匆匆趕上晚飯。

長大後,母親沒那麼忙了,忙的人似乎變成我。不想再委屈自己搭耗時耗力的公車,這不符合成本對吧。我把火車時刻貼在群組裡,不方便來接的話,就再看看吧。賭的不是母親的決定,賭的是氣。回家與不回,成為情緒勒索的環節。

到台北念書後,發現捷運比火車更迷人,班次多到令人無憂。總覺得台北人性格上特別有餘裕感,如果我小時候住在這裡,被密集的公車跟捷運淹沒,大概也會很有安全感。不管怎樣都能回家吧,不管怎樣,車子都會出現吧。

有次去京都找朋友,他帶著我搭公車,才發現日本公車更加可怕。時刻表有07分、19分這種曖昧的數字就算了,當我18分到站看不見公車時,已經做好車子提早離開的心理準備了。然而在手機時間顯示出19分的當下,原本空蕩的路口竟緩緩駛來一班公車,揉了揉眼,不是海市蜃樓,真可怕。開來平穩又不飆車,真可怕。

日本的司機戴著白色口罩跟手套,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在每站用廣播念出站名,一切都很端正,我的身體也跟著拘謹起來。想起二十年前在老家搭公車遇見的司機,他們的脾氣通常不會太好,跟乘客吼上幾句的狀況時常看見;有時候親友上車時順便交付他一箱農產,還能充當貨車。癮頭犯了,就停在檳榔攤旁,點一包菁仔,就是這麼隨意。可恨卻又有點可愛。

這台公車好安穩,我把頭枕在窗戶上,震動的幅度不太明顯。想起那搖搖晃晃的公車路線,在杳無人煙的鄉間小路一直開,一直開,我瞇起眼,終於有些睏了。到站再叫我吧。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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