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賢/晚禱

聯合報 文/陳維賢

搬到小鎮不久,媽媽就帶著我和弟弟信奉了天主教,並且受洗,我的聖名叫瑪俐亞。星期日我們上教堂望彌撒,結束後我留下來「讀道理」;弟弟小,隨媽媽先回家。

傳教士教孩子念經文,讀一本圖文並茂的書籍,裡面有聖經故事,還有小耶穌教導我們生活禮儀。上完課,修女會發幾塊餅乾和一杯甜甜的牛奶,是小朋友最期待的時刻。

每次彌撒前,有半個小時的「告解時間」。神父坐在教堂後面的一間小屋,隔著木格子花窗聽小朋友告解。我跪在窗前,囁囁嚅嚅講飯前忘記禱告、跟爸爸頂嘴、「拿」了弟弟兩顆彈珠……神父靜靜地聽,捲著舌說那種美國腔極濃的台語,告誡我不可再犯,並要我背〈天主經〉三遍,〈上等痛悔經〉三遍。「在天我等父者,我等願爾名見聖……」〈天主經〉我可是背得滾瓜爛熟,另一首就慘了,七零八落的。神父也不責備,逕自在裡面畫十字,祈求天主赦免我的罪。結束了!如釋重負,拔起兩條肥腿就往外跑。

大人們三三兩兩在教堂外聊天,「他們都不會犯錯,不用告解?」我疑惑很多年。直到自己也長大,陷入交錯無奈的人生,才點滴諒解並悲憫成人世界的複雜,不敢真誠面對自己;犯的錯,也不是告解所能救贖。

但自此養成晚禱的習慣。

就寢前,躺在竹床上畫十字,默默向主耶穌懺悔做錯了哪些事、保佑我快點瘦下來。往往還沒求完,就喃喃不知所云,被睡神召喚去。

離家上大學後,被西方哲學思想衝擊,迷惘於齊克果、尼采的存在主義,認為人生虛無、世界荒謬,幾乎撼動既有信仰,惶惑不安地掙扎多年。後來,父親、弟弟、母親相繼離世,生從何來?死從何去?一顆茫然無依、憂懼孤苦的心,為尋找答案,接觸了佛教書籍。

〈心經〉說:「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金剛經〉更明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又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反覆琢磨,慢慢參悟,已漸能坦然面對無常。

晚禱仍持續著。

耶穌是自小入心的天主,指引我道德規範,護佑我翻滾成長,無日或忘。聞聲救難的觀音菩薩,在生命狂瀾中助我掌穩舵兒,有驚無險地划向彼岸,理當盡此一報身。看似矛盾衝突的信仰,卻是平衡我心的支撐點。

客廳有釋迦牟尼和觀音大士兩尊佛像。佛家云不著相,但慧根淺薄的我,唯有凝神端視才能找到平靜;在佛菩薩面前合十頂禮,是必修的晚課。

回到臥室熄了大燈,端坐床中央,略略盤腿,面向書桌,對著有耶穌苦像的十字架畫十字。

向勞累了幾十年的各個器官道乏,感謝它們雖然舊了病了,仍能讓我維持挺直背脊的尊嚴。要是哪天罷工離我而去,請記得換一副嶄新的裝備,下一站,我們再合體並進。

然後安然躺下,床頭小燈伴我入眠,毋須有夢。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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