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玲/天啊,蚯蚓!

聯合報 文/朱玲

雨過天晴,通往公園的小徑上,散布著一條條或枯乾扭曲或蠕動掙扎,如生鏽鐵絲般的蚯蚓,我的皮膚瞬間隆起一顆顆小丘。為免鞋底沾黏可怕的蚯蚓屍體,只好踮起腳尖,尋空隙踩跳前進。

從小,自認大膽的我可以泰然自若與捕鼠籠裡的老鼠四目相對,可以毫無懼色地兩指捏起小強屍體的觸鬚丟進垃圾桶。唯獨對農夫的好幫手、不咬人又無害的蚯蚓有著極大的恐懼,而這份恐懼其來有自。

小學三年級時,班上有位調皮搗蛋又愛打架的小男生,是老師眼中的頭痛人物。其三不五時的脫序行為,讓他飽嘗老師送上的「竹筍炒肉絲」。每當他接受懲罰前,會於雙掌吐上一口唾沫,一副壯士斷腕、慷慨赴義的表情,事後再掛上兩行眼淚,回敬老師憤恨的眼神。當時教室裡的課桌是兩位男女同學比鄰而坐的小長桌,而他正是我的同桌鄰居。

小男生雖然頑皮,偶爾仍會表達善意,請我吃糖果餅乾,或分享有趣的事;我則以協助數學解題、不當「抓耙子」作為回報。

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同學們以小刀片在桌子中央刻出一條猶如楚河漢界的深溝,象徵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但不受約束的他總大剌剌地將書本文具及手肘越過中線,完全藐視我的抗議;當上課鐘響,滿身臭汗衝回教室坐定後,還用墊板刮著手臂上一條條黑色汗垢。待我露出嫌惡表情,就將黑垢往我白制服上抹。因此,我們之間始終存在著既和諧又緊張的矛盾關係。

一次,他從手提袋拿出一個牛奶罐放我桌上,要我猜罐裡是什麼東西?我興致勃勃地猜了棒棒糖?小積木?橡皮筋?只見他一抹神祕的微笑,促狹地掀開蓋子,往桌上一扣!一坨無以計數、蠕動爬竄的大蚯蚓如小丘般堆在眼前。天啊!我嚇得哇哇大叫、立刻彈跳到教室角落,全身不住地顫抖,眼淚不受控制地噴流。此狼狽狀不僅讓他笑彎了腰,在荒誕氣氛瀰漫下,其他同學也跟著大聲訕笑。而驚嚇指數破表的我卻久久不敢回座。想當然耳,他短暫的快樂,再度換來老師送上的竹筍炒肉絲。後來得知,那些又肥又粗的蚯蚓,是他跟隨父親到南投鄉下親戚家挖來的,他想讓我見識一番,於是設計了這齣戲碼。但這場景實在太駭人,以致好長一段時間,我爬不出恐懼的深淵,猥瑣蠕動的蚯蚓總不時鑽探進我的夢裡,而我也總覺得桌面中央始終有股濕黏噁心、無法消散的腥臭味,因此,書本和文具寧可放在桌子的邊角。

半個世紀過去了,每當我看到蚯蚓,仍會不自覺想起惡作劇的小男生,而那個恐怖的畫面也鐫刻在海馬迴深處,再也抹不掉。但後來想想,他惡作劇的初衷,或許只是一份想與我分享新奇事物的意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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