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辰/撈月亮

聯合報 文/劉彥辰

若世間有年獸,會是什麼模樣?年獸又會在什麼情況下拜訪,進而坐下與我們一塊吃年夜飯呢?

撈月亮。圖/吳佳恩

美國大學的寒假在十二月,春節因此落在忙碌的學期中,出國留學的前幾年我很少回家過年。那時也忙,總覺得之後有的是機會,沒想到一畢業就碰上疫情,接著又因為簽證關係,連續好幾年都回不了家,今年也早早跟家人說了沒辦法回去。除夕當天早上和家人視訊,台灣時間是傍晚,他們正在圍爐,滿桌的菜,開玩笑說連我的份一起肥了。視訊結束後,媽私下Line我,說奶奶又在問我為什麼還不能回家,她好不容易才安撫好老人家,「所以你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被她這麼一問,我沒來由地心虛:「可能明年吧,應該就快了。等簽證搞定,想什麼時候回去都可以。」「最好是。每年都說明年。」

不能回家,年還是要過的。除夕夜晚上,我捧著自己做的蘿蔔糕,從大街轉入巷子裡,尋找芊的門牌。她事先發過地址,還附上自家前院的照片,大門沒貼春聯,耶誕花圈還沒收。她住的這區早已被華人占領,放眼望去皆是大金大紅,年節歌曲的音浪太強,行走其間彷彿被捲入自動洗車機,印象中台灣的年貨大街也是這樣的,俗鬧但可愛。芊是馬來西亞華裔,我們在學的時候混同一個社團的,感情特別好,她結婚時我還特地飛去吉隆坡參加,她的姓氏英文寫做Wong,有段時間我一直以為她姓王,收到喜帖時才知道原來是黃。

來應門的是她先生張岳。已經有許多人到了,張岳還邀請了幾位他教會的國際學生,算一算有十幾個人,所有話聲融成一片,鬧哄哄的,角落那一桌打麻將的更不時爆出笑聲。海外自組的「團圓飯」一般約在某人家中,流行一人一菜,豐儉由人,這種年節場自帶社交性質,與會者經常互不認識,沒過多久張岳便要所有人圍個圈自我介紹。「那邊的賭鬼,快給我過來!」一人將牌整副推倒,直嚷著:「你這人,我本來一記海底,都給你喊沒了。」「你們這些專搞屁胡的,多那一台哪有差?快來給同學們認識認識。」眾人按順序介紹了,什麼國籍背景的都有,其中一位特別引人注目:她臉上、身上散布著一塊塊的白斑,移動時像陽光流瀉過樹葉的點點光圈,軌跡迷濛,明明掠奪視線,卻多看一眼都顯得失禮。她似乎也習慣了旁人那種欲言又止,只是落落大方地說,「我是Nancy,中文名字是夕年,發音剛好很像。朋友都叫我年姊。」彷彿不夠搶眼似的,年姊頂著一頭大紅挑染,眼線振翅飛起,頸側還有個小小的蝴蝶刺青。

此時芊喊開飯了,我們圍到桌邊,桌上一只大瓷盤整齊排滿了配料:外圈是彩椒、黃瓜、青木瓜、紅蘿蔔、白蘿蔔、高麗菜、紫甘藍、木耳,全精工切成了絲;內圈是炸芋絲、炸雲吞皮、炒花生、堅果、芝麻和柑橘;中央則是醃製過的生鮭魚,疊成一朵重瓣的花,再淋上酸梅醬,看上去繽紛喜氣,繁複得像一幅曼陀羅畫,我們紛紛拿出手機拍個不停。「這是撈魚生,馬來西亞過年都會吃的。第一次做,希望大家喜歡。」芊中英夾雜地解釋了每道蔬菜的吉祥含意,以及吃之前最重要的步驟──撈,將所有食材高高抄起、任其落下,翻拌得愈高來年運勢愈好,每一手都要大聲喊出吉祥話。「大家撈起吧,年年有餘(撈啊)!恭喜發財(發啊)!青春永駐(收到)!」芊每說一句,我們就跟著喊,幾十雙筷子打成一片,所有色彩一齊跳起舞來,像桌上版的color run。撈了一陣後坐下,竟然有點喘。

年夜飯不分海內外果然都是豐滿的,分食完魚生(並清理完撒得滿桌的菜屑)後,換上各人準備的菜,鋪了滿席,幾乎要放不下,張岳還端上一大盤餃子,不停催促大家動筷子,笑著說:「看誰吃到包栗子的啊!」年姊是美食網紅千千那類的纖細大胃王,胃口奇佳,邊吃還不忘稱讚,這烤鴨嫩,這魚新鮮,這白菜甜,刺青蝴蝶翩翩起舞,看她吃飯讓人心情很好。飯後甜點是馬來年糕,我待在廚房和芊聊天,看她剝掉包裹的香蕉葉,將水晶般的糕體用細繩片成適當大小,以薄油兩面煎酥,滿屋子都是年糕的焦糖香。年姊在一旁看得入迷,順手抓了一塊剛起鍋的年糕放進嘴裡,邊喊燙邊呵著氣吃。她有感而發地說,沒想到海外年夜飯也能吃得這麼滿足、這麼道地,「各位都好用心準備,尤其是妳的撈生,太讓人驚豔了,我之前吃過的都沒這麼精緻。你們老家過年一定更豐盛吧?」芊很是得意,悄悄告訴我們,這些其實都是她上網看來的,她家以往過年幾乎都在外頭吃。或許大人們也曾樣樣自己來吧,但不知何時她家就沒人張羅這些了。

芊問起年姊先前在哪裡吃過撈生,年姊回答在新加坡。原來年姊喜歡旅行,大部分時間都在世界各地沙發衝浪,住過各式各樣的地方。她曾在祕魯的一間中餐館幫忙,當地人稱之為Chifa,也就是粵語中的食飯,店主兼她的沙發主是一對廣東老夫妻,春節時他們做了春捲和炒麵請她吃,南半球當時是夏天,日光正長,年姊便帶著食物去海邊散步,和企鵝同桌用餐。她也曾長住泰國北方教中文,除夕時學生家長邀她到家中吃雲南火鍋,一家人的中文非常有限,她的泰文又很破爛,飯後雙方一時無話,僅有炭火在無月的夜裡發出的劈啪聲。我們誇她勇敢,難道都不怕危險嗎?她眨眨眼,「其實這個時代的人都很開放了,特別願意接納。我是真的遇過很多好人。」但她又說自己最近對移動有點疲乏了,正在考慮是不是找個地方定下來。我問她有沒有中意的地方,她打趣地說,如果單就今天的晚餐來說,她很喜歡這裡。

看時間差不多了,張岳提議大夥上屋頂看煙火。我們都興致盎然,唯有年姊推說累了,要先行告辭。天台上視野非常好,唐人街的熱鬧一覽無遺,燈火熠熠如一條光河,人流是金色的魚,或游向街底那間香火正盛的大廟,或游向更遠的大港上。我看見年姊的紅髮正載浮載沉,逆著光河而去。遠方開始倒數,長堤上漸次亮起小小的螢幕光海,還沒來得及喊出第一聲新年快樂前,年姊已經消失在黑暗中,看不見了。

年獸的飲食偏好

身為四海游牧的世界旅人,年姊對任何食物都抱著開放態度,但她有一個亞洲胃,尤其過盡千帆後更懂家常的好,最懷念荷包蛋淋醬油膏和重新加熱的米粉拌滷汁。無法接受煮得糜爛的白飯,南北粽戰爭支持北方。

給年獸的過節建議

年姊說今年一直搬家,很難好好坐下來吃飯。我建議她多結交當地朋友,相約一起烹飪共食,如此就不會忘記吃飯啦,食物也更美味。此外,千萬別因為他人的目光就放棄做自己,心之所向即是故鄉,總會找到歸屬的。

有年獸的年夜飯 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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