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天上的星星看得見我們嗎?
時間應該在晚上十一點左右,接近午夜,已是夏季尾端,但夜裡依然悶熱,行車仍須開冷氣,天上星月無聲,亮著熹微的光。
地點是台中市旱溪東路,放眼遼闊,人煙零落。旱溪裡是乾涸的,不見河水流動,倒是整河床長滿了水生異草,亂不見底,幾乎上岸,像一孔噴炸的鼻毛,想來,溪底是土壤肥沃。
車子仍在燒著。
就在不久前,我與妻開著一輛小車,從北屯往太平方向行駛,精武路地下道出來,正要轉進旱溪東路。洞黑的旱溪河床就在我們右側,那時還沒有著名的旱溪土牛夜市,整條路上最顯著的地標就是新天地餐廳,夜太深,餐廳早已關門熄燈,一派莊嚴肅穆,不容親近。除了路燈羅列,僅剩的就是一家汽車旅館、一家大型電子遊藝場和自由路口上的二十四小時加油站還亮著,燈色迷幻豔麗,在深邃夜裡顯得溫柔討好,又顯得強勢。
我們剛從一個餐會裡離開,正在回家路上,吃飽喝足,身心酣熱,就覺得冷氣不夠冷。或許,也因為車後座裡塞著滿滿十幾箱的銅板紙,那是傍晚趕著下班前,我衝到印刷廠裡載出來的海報成品,預計明天送交給客戶,就可以請款了。
剛創業,那兩年我們幾無存款,只有少許現錢,總是一張訂單追著一張訂單,少了任何一筆收入,下個月恐怕就要周轉不過去了,連正開著的那輛車,也是向母親借的,還買不起。
生活是真緊迫,但有意思的是,那段日子也真充實好玩。
我剛把方向盤打圈,擋風玻璃前的景物旋轉起來,車子便彎進了旱溪東路。夜半,天上正是星月清透,風情不只萬種。經歷一日歡忙,既是疲憊也有滿足,我們漫天胡聊,摸摸蹭蹭,想著回家後或許還能有一番纏綿,愈發覺得冷氣不太涼。
我繼續把溫度往下調,車內空氣卻是愈熱,我再調,還是熱,終於察覺不對勁,我伸手探向出風口,果然蒸氣似的。妻說,冷氣壞了,我們不要吹,開窗好了。冷氣一關,出風口彷彿鬧脾氣,竟生出煙來,這簡直詭異了,我趕緊踩剎車,車子在路邊停下,出風口像是更不開心了,硬生生舔出火舌,還噴口水般飛濺著火末子。這還有天理?我們驚得像兩隻狐獴,只懂眨眼,都不懂說話了。
還不及反應,引擎蓋上隨即也冒出一朵大火,彷彿街邊排檔大鍋快炒。這是拍電影吧?我只想好好開車啊!我們兩人尖叫著下車的模樣肯定也演技十足。
甫脫身,我頓一頓,又回頭衝,妻大罵我幹什麼。
車上還有客戶的海報啊!我喊著。
兩人遂又大箱小箱把印刷品搬下車,前後恐怕不用三十秒,人的潛力實在無窮,但我們不是無窮,我們是有窮,損失不得,非搬不可。
打過119電話,我們站到遠遠的人行道上,兩個人不知所措的手只是牽在一起,沒有什麼能做的。
闃黑午夜,四顧寂寥,旱溪裡的草木被照亮了一些,顯得更亂,夜空裡星月有點閃爍,彷彿眨眼。
而車子仍在燃燒。
火點距離加油站不到一百公尺遠,如果車子炸開,而加油站也遭波及,不知道天上的星星看得見我們嗎?
這麼想的時候,消防車淒厲的尖叫聲傳來,紅色閃燈已經隱約可見。
火光裡,母親那輛車在當年頗時行,廠牌是Renault,品牌就叫作twinkle,哦,我說錯了,是twin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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