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建彰/果果獸
若世間有年獸,會是什麼模樣,年獸又會在什麼情況下拜訪,進而坐下與我們一塊吃年夜飯呢?
今年過年的時候,我有點猶豫,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去向,一來麻煩,包紅包算來算去的,二來四處塞車。之前我有個感覺,我到哪,哪裡就塞車,那我不讓人知道要去哪,車潮是不是就不會跟著我?這是個壯麗的實驗,可以解決人類多年來的困境,我決定跟北部的親友說我在南部,跟南部的親友說我會在北部,寧靜致遠過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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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有人來敲門的時候,我是緊張的,要不要假裝不在?但,我怕什麼呢?這個人是選擇敲門而不是按電鈴,八成是知道我在了。
於是,鼓起勇氣,緩緩地把門打開,大約只有五公分,從門與牆間看出去,沒有人。雪特,大過年的,竟有人惡作劇?正想關門,眼角卻捕捉到視野的右下角落,有一個條狀物快速地擺動著。隨著我目光往下,那擺動的幅度更大了,是棕色圓滾長型的身體……到這時候,我已經知道是誰了。是我們一年不見的狗,果果。
我很清楚知道,她是年獸,這我去年就聽說,有人在報上寫過,每戶人家遇上的年獸不同,算是量身訂做,那是來自宇宙的神祕力量,你只能接受,不能含扣。
我故作鎮定,淡淡地說:「妳來啦。」她點點頭,往家裡走入,擦過我身旁時,尾巴高高的,劃過我的小腿,很舒服。
她坐上沙發,我一邊關門,一邊回頭問:「要吃點什麼嗎?」
當年父親說過的待客之道湧上心頭。以前父親說過年門就不必關了,方便鄰居親友來拜年。備妥茶水外,桌上更要擺滿水果、魷魚絲、瓜子和糖果,最好是幾大盤,隨時補滿,讓人坐下聊天時有得忙。但此刻我家什麼都沒有,焦慮從背上襲來。
果果咧開嘴笑,「不用麻煩啦,我猜你什麼都沒有,想要安靜過年吧?」低沉沙啞的女聲,帶著菸嗓,有種成年女子魅力,彷彿早已看破紅塵,但也帶著點安定感,我稍稍放心。
「還是要喝咖啡?我有一支是輕井澤丸山咖啡的冬季限定,味道還不錯喔。」我試著提案,卻也給自己打個預防針,問狗要不要喝咖啡,就算對方是年獸,依然不太適宜。
「沒關係啦,我們聊聊天就好,你來坐啊。」她右手在沙發上拍了兩下,示意我過去。我心想,是把這裡當作她家了吧?話說回來,以前也確實是她家。
但該坐哪呢?一個兩人座和一個單人座的沙發,我是要自己坐,還是跟她坐?心裡還有點抗拒,身體卻很自然地像過去一樣坐到她身旁了,而且是緊挨著,就像以前看電視、讀報時一樣。她的身體也跟過去一樣充滿了溫度,一瞬間,我好像回到了過往,雖然我知道並沒有。
「最近怎樣?」果果輕輕地問,似乎早知道我過得並不怎麼樣。正盤算著要怎麼回答,房間門突然開了。糟糕,我忘記女兒也在。
「欸,果果!」女兒童稚的聲音十分明亮,一下子為我難以啟齒的狀況帶來了光亮,而且她的表情十分自然,好像這一切再正常不過。
「願願啊。」果果轉頭看向她,也發出了爽朗的招呼聲。
接著,兩人就抱在一起,在沙發上聊著天,我也順勢起身,走向廚房的中島,隔著點距離,試著找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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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水壺裝水,按下按鈕,加熱,拿出咖啡豆,放入磨豆機,按下按鈕。等待水滾的時候,我彎下腰,把兩手伸直,放到地上,做起下犬式。
「欸,你還是做不標準耶。」果果的聲音傳來,不知道要回答什麼的我只能哈哈兩聲帶過。
我起身,按掉已經達到九十二度的熱水壺,把水淋到杯裡的濾紙上,如我預料,果果開始在沙發上示範下犬式給女兒看,女兒滿臉的笑容,堆得老高,眼睛都發著光。
把咖啡粉倒入濾杯裡,拿起熱水壺,按下計時器,開始繞圈淋水,等候三十秒,讓空氣冒出,接著繼續繞圈注入熱水。我的右手小幅度轉動,儘量維持等速,突然,果果的聲音又傳來:「你們幾點要吃飯?」
「吃飯?」我手抖了一下,水往外濺到桌上。我趕緊放下熱水壺,拿起衛生紙擦,這時又看到濾杯裡的熱水快流盡,這可就糟了,咖啡的尾段會流進下頭杯中,影響氣味。我把濾杯拿起,整個手忙腳亂,「吃飯?我們有約吃飯嗎?」
「除夕夜當然要吃年夜飯,不然你以為我來幹嘛?」果果的語氣有一點不耐煩,不過,這也不怪她,她對吃本來就比較沒耐性,從以前就是這樣。
「喔喔,年夜飯啊,媽媽說今天晚上要吃鍋。」我勉強恢復鎮定,試著讓聲音穩下來,同時看一下手錶,也才下午四點多,有那麼急?
「我肚子有點餓了。」
「妳肚子哪時候不餓?」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已經熟悉年獸版果果,竟也敢出言相譏了。
這個時候,聽到門口響起鑰匙聲,應該是妻。門打開,還沒看到妻,先聽見她的聲音:「果果,妳回來啦?」
「對啊,妳辛苦了。」果果真懂人情世故,先故作關心,接著對妻露出水汪汪的大眼睛撒嬌,「媽媽,我剛剛說我肚子餓。」
妻馬上回:「媽媽弄給妳吃。」
正在想果果這個撒嬌也太做作了,沒想到,她楚楚可憐地告狀:「爸爸剛剛還罵我耶。」
「我肚子也餓了。」女兒也跟著應和,簡直是學舌鳥。在這過年時節,可以看到這樣精采的相聲表演,我真是三生有幸,忍不住反擊:「不是,你們肚子餓不會自己弄噢?」
「小孩子怎麼自己弄啦,你趕快過來幫忙把菜拿過去洗。」妻如同部隊裡的班長,厲聲吩咐我,然後轉向沙發上的果果和女兒,一副溫柔慈母的模樣:「再等一下下喔,很快,一下下。」
我在水龍頭底下洗菜,果果遠遠地幸災樂禍說:「洗乾淨一點。」一聽,心頭不悅,想隨便洗一洗好了,但隨即意識到,果果根本不吃菜,我沒洗乾淨,害的不是自己嗎?
抱著滿腔的不悅與疑問上了桌,未料果果進一步向妻撒嬌,說狗的舌頭不能吃太燙的,於是每一片牛小排薄片就得在鍋裡燙熟後,由我的巧手以冰塊冰鎮,再放入她的碗中,害我一頓年夜飯吃下來只覺寒氣逼人,冷得要命。
最後,累得半死,搓著寒冷的手,我和妻女站在門邊,準備送果果離開時,她對我眨眨眼睛,說:「恭喜,你的願望實現了。」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去年我的新年希望,就是再見到果果。
年獸的飲食偏好
我認識的年獸果果只吃肉,但大過年的吃生肉不像樣,得讓肉變成熟肉,但熟肉又不能是很燙的肉……我在想,這種矛盾,就跟人們對於過年的矛盾心情一樣吧?想休息,又怕無聊;想出去玩,又怕塞車旅館貴。講起來,真該說句:「何不食肉糜!」
給年獸的過節建議
以前打籃球,球沒進時,朋友會用台語說:「沒有在天天過年的啦。」這句看似真理的廢話,說明了人們對於過年的期待。但對我而言,我倒是很樂意對果果年獸說,雖然我沒有很喜歡過年,也沒有辦法天天過年,但我真的天天都想見到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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