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漪文/當她們到海外工作

聯合報 文/羅漪文
當她們到海外工作。圖/Gami

我在陪同做筆錄時,透過一點一滴的供詞,去理解台灣這座美玉之島是如何為辛勤的外籍婦女們,提供一片意想不到的喘息空間。

在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她主動向專勤隊自首,希望能夠立刻返鄉和外遇的老公對簿公堂。

大姊在台灣工作將近二十年了,固定每個月寄錢回家,家裡有四個孩子和老父母。在這十幾年裡,孩子漸漸長大,最小的那個已經上大學,只差兩年就要畢業。

但當她在台灣辛勤工作的同時,她的老公有了別的女人,甚至要賣掉她辛苦存錢買到的一塊地。

「無論如何都要阻止!」捍衛血汗錢的念頭,讓她出來自首返鄉,即使理性上評估,應該多躲藏兩年工作,等孩子畢業比較好。

在偵訊錄影停止以後,我悄悄問她:「現在到處封鎖邊境,沒有飛越南的班機,不知道排隊等到幾時才回得去。且自首以後不得工作,不能賺錢,妳知道嗎?」她倒是堅定回答:「不管了。我一定要回去阻止老公賣地,那塊地是我買給兒子的!」

長期以來,我的生活圈很小,來回走動只在家裡和校園之間,交談對象多是師長和同學,直到2008年左右,我才第一次跑田野,接觸不一樣的世界。

記得在當時,台灣的外籍看護工仍以北越女性居多,我跟著《四方報》團隊來到某處外勞聚集的小公園,一位姊姊坐在花圃的邊緣,一邊望著自己負責照護的老先生,一邊吐露心事:「我喜歡出來工作,我沒想到做家務可以換到錢,而且每天下午帶老人家出來散步,我還能夠休息。在老家根本不可能這樣。每天,天還沒亮,我就要到田裡工作,再回家煮早餐,接著去市集買菜、煮午餐、收拾家裡、整理院子、煮晚餐,一直忙到天黑,沒有錢,也沒有人跟我說一聲謝謝。」

那一次的閒聊,使我意識到,出國幫傭竟是第三世界國家婦女找到生存價值的途徑,艱辛卻珍貴。

全球化的推動力讓婦女有機會出遠門。她們第一次搭長途客運,從鄉下到首都,第一次到國際機場,搭上班機,抵達一個陌生的國度。即使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雇主家裡,但不一樣的生活文化,也算是開了眼界。

女人們賺到錢的興奮與幸福感可以在媽媽的雜貨店裡感受得到,尤其是印尼姑娘們採買了很多的砂糖、沙拉油、洗髮精、即溶咖啡粉,打包海運回老家,那種能給予的快樂表現得太鮮明了。

在海外幫傭的婦女不僅有了收入,更得到無血緣關係的雇主家庭的感謝,讓她們找到了傳統婚姻之外的自由和自我。

這種幽微的感受未必被意識到或被大方承認。她們努力賺錢,匯回老家給孩子、老公、親生父母與公婆,承擔養家責任的背後難道不是一種彌補嗎?彌補自己回家的次數稀少,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缺席,甚至有人已經不習慣家鄉的生活。

從到香港到台灣,從日本再到中東,老家需要修房子、買牲口、買機車、醫藥費、學費、巧克力,透過電話傳來的需求源源不絕,大姊們就更加難以歸鄉了。

不過,有一條底線:「老公外遇可以,就是不能動到孩子以及我給孩子的財產!」

長時間居住在台灣的大姊看起來是把自己照顧得不錯。她的服裝整齊、頭髮潔淨,談吐溫和,然而故鄉傳來的消息,打亂了她的心。

她無法判斷疫情所造成的現實非比尋常。若不能夠立刻飛回去,又該如何挽救那塊要被老公賣掉的土地呢?

另一位渾身散發著病氣的大姊前來專勤隊自首。

2007年的時候,她來台灣擔任看護工,期滿六年,積攢了一筆錢就回家了,想不到老公外遇,背叛了她,兒子也沉迷賭博,他們甚至逼她掏錢還債。

在家待半個月,舉目只見現實一片漆黑。

她就在網路上找到了偷渡掮客,以五千美元的代價,持假護照搭飛機,再次闖關台灣。

這一回,她待了十餘年,四處打工維生,掃落葉、洗碗、除草等,平均每個月賺兩萬五千元,不租房子,借住在不同朋友的家,節吃省用,每個月剩下一萬五千元,偶爾匯錢給爸媽或姊妹。

直到某一天,因為身體下半部異常疼痛,她才去診所查驗,結果是大腸癌和乳癌。

醫師勸她必須立刻去大醫院尋求治療,否則性命難保。

可是,她在台灣既沒有護照,也沒有居留證和健保卡,只能跟診所多要一些止痛藥撐著。

於是,她決定回越南,她覺得越南醫療費便宜。

筆錄結束後,大姊扶著腰椎喊痛。她緩慢地移動步伐,讓我想起另一名偷渡的女人。

女人無比瘦弱,頭髮稀疏。她在掃廁所時昏倒,被同事送往台大醫院,終於才面對自己健康亮紅燈的事實。

這兩名處境極類似的女人,選擇隻身在台灣飄泊與打拚,只因為故鄉並沒有給予她們溫暖的支持。

台灣的好處是兩性較為平等,尤其對異鄉人來說,老闆們不必細聞細問,只需雇用她們,準時支付微薄薪資即可。

她們會努力工作,努力賺取晚年所需的存款,希望以後回去可以好好生活。

比起老家的層層牽絆與束縛,台灣對傷心的女人來說,真是好太多了。

●摘自寶瓶出版《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法律之前,不讓移工喪失權益與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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