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纓/不說「我媽說」之後

聯合報 文/林纓

若小時候被問到最崇拜的對象是誰,我一定會回答:「母親。」但這種三八話我可說不出來。

但當時只要想證明我的觀點,還是小學生的我總會說:「但是我媽說」、「我媽在書上看過」、「我媽如何如何」,因為她博覽群書、通曉萬物,同學不知道的事她都知道,同學家裡沒教他們的事,她都會教我,讓我非常自豪,所以「我媽說」變成一種自證觀點的口頭禪。

直到小六的某天,我和最好的朋友在意見上有了分歧,我再次提出母親曾教過我的觀點:「但是我媽說……」同學板著臉回:「妳每次都說妳媽說!」我一愣,「有嗎?」然後我陷入一種綿長的羞恥和空茫,吵架的事似乎也不了了之,那之後我就改掉了這個口頭禪。

國中時期的我崇拜的是書,大約國小畢業時就讀完圖書館所有的書,只剩百科全書和外文書。當時的我還留有小時候「我媽說」的心理陰影,所以小心沒有養成口頭禪,可書上所學成為我和同學意見分歧時,一種近乎必勝的盟友。

建立了強烈的自信後,高中時我最崇拜的是自己。所以我每天失眠。因為總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我。

我進入了典型的叛逆期,認為自己懂得比同學更多,比我媽更多,在外睥睨世人、在家睥睨我爸我媽我弟和我的狗。總之全世界就我了不起,全世界都不了解我,所以世界欠我一個下跪。偏偏當時我略有才氣,得了許許多多文學獎,還是全國的獎項,也有不少首獎,更讓年紀輕輕的我感覺自我崇拜是有道理的,就此理所當然地憤世嫉俗下去。

我不確定自己是在哪個階段脫離自我崇拜的,可約莫是高三尾端,我養了一隻比我更傲的狗,讓我幡然醒悟自己是什麼鬼德行,遂改過向善。

到了大學我什麼都不崇拜。脫離了自我崇拜後的反動力,讓我陷入一種強烈的自我否定,以及顛覆了價值觀後,失去一切的迷茫。世界從被我睥睨變成睥睨我,未來變得觸手不及又迫在眉睫,外在變得非常龐大,而我變得很渺小。

我繼續寫作,又時刻懷疑我為什麼要寫作,我繼續畫畫,也不斷自問:「我真的喜歡畫畫嗎?」當同學們開始談論未來出路和畢業就職,這種茫然只增不減。國小三年級的我立定志向以後當藝術家,每天去便利商店要過期便當吃,但沒幾年便利商店不開放索取過期便當了,那我大學畢業後要吃什麼?

因為便利商店沒有過期便當可以領的空寂感,我停止創作一年半。直到大三尾端恢復創作,也下定了決心,繼續當個全年無休也無薪的工作狂。

而母親依然在旁邊厲害著,我練琴她彈得比我好,我畫畫她畫得比我好,我埋頭苦寫時她揮筆即就,我大學畢業後還因自己才能不如她而在頒獎典禮上哭過。

直到現在我依然比不上她。她在化療的過程中可以自己連夜開車到台東看日出、找靈感,而我在陪她住院時依然每時每刻都埋頭苦寫。

她的才氣、博學和從容,讓她成為我從小到大最崇拜的對象,這種狗血話我可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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