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維、廖宏霖/原來演化論在美國是不可以隨便講的

聯合報 文/李家維、廖宏霖
黃泥頁岩上,發現了像魚一樣身軀的、已知最早的有頭脊索動物化石——海口蟲。圖片提供...

該如何製作出海口蟲的立體模型呢?

在《科學》期刊發表發現動物胚胎化石文章後的隔年,1999年,我們在《自然》期刊上發表了另一篇文章,談的是海口蟲,也就是已知最早的有頭脊索動物。

那是在雲南海口鎮耳材村一個大概不到四平方公尺的化石基地裡,工作人員敲出了三百多塊的化石,清晰保存了動物體內詳細的構造。牠有個頭,頭上有兩個眼睛在左右兩側,頭裡有個腦子,還有個小巧的尾巴,從消化道到尾巴的前頭開了孔,是類似肛門的構造。這個發現中最重要的,是牠的背部有一個明確的構造,應該是脊椎骨的前身。換言之,脊椎動物就是從這樣的生物演化過來。更進一步說,一個有頭有腦子有脊索的動物,也可以說是人類的祖先啦。這些動物化石都被壓得扁扁的,從不同角度被壓,我們試著畫出一個立體圖,後來覺得都不夠好,我們需要有一個對立體概念夠清楚的人來參與。

那天我們開車在外頭晃蕩,看到一個捏麵人的攤位,我靈機一動說,這就對了,找捏麵人師傅來幫忙吧。說服再說服,他終於同意,非常認真地跟我們工作了一天的時間,當然服侍上好酒好菜。我們要他捏出一個立體模型,他會問哪邊是扁的,哪邊是胖的,我們就得回到顯微鏡下,從化石的不同面細細觀察,再一一回答他的問題,最後他把海口蟲捏出一個十二公分長的模型。

「發現人類最早的祖先」是一個很聳動、誇張又吸引人的話題,我提議在科博館辦一個展覽,十二公分的捏麵模型已不堪用,我們就在台中找了一位很好的師傅,放大做了一個三十多公分長的海口蟲玻璃纖維立體模型。翻模做出來的樣子非常美麗,後來國際間最常用的大學生物學教科書,多年來就用這個模型圖當作無脊椎動物演化為脊椎動物的典型案例。

差不多同一個期間,陳均遠在雲南澄江也辦了一個國際研討會,談早期動物的發育模式,那時候關於海口蟲的文章還未發表,但在開會的時候,我們都很認真地介紹這項研究。這個臨時組織的國際會議吸引了動物演化領域裡不少重要的學者,從世界各國聚集到雲南,我想,是因為1998年我們的發現引起了大家的關注。因此我們安排了會前會,到前寒武紀動物胚胎化石的發現地貴州甕安,辦了一個野外考察,對古生物學家來說,那裡就是新聖地。後來會議結束的時候,又做了一個大蛋糕,把海口蟲的模型壓在這個蛋糕上,大家一同慶賀海口蟲的新發現。

海口蟲的立體復原模型。圖片提供/李家維

我們互拍對方,終於知道什麼是部分事實

這個會議還引發了一個插曲。有一群來自西雅圖「發現研究所」(Discovery Institute)的研究員也來參與,其中包括了科普專家、生化學者和分子生物學家,都各有頭銜,來自幾個美國的名校。策動他們來參加的是一位叫作錢錕的華人。錢錕教授知道了我們的研究工作,就主動跟陳均遠與我聯絡,很快地來到雲南,住在陳均遠那裡。他對我們的工作表現出高度的興趣,本身又是一位生物學者,我們談得很愉快。後來我才知道,錢錕來自舊金山大學(University of San Francisco),那是一個教會學校,他們絕對不相信演化論,研究目的就是要推翻演化論。結果在會議裡,他們跟其他學者起了嚴重的衝突,合夥批判演化論的弱點,表示演化論是嚴重錯誤的學問,而其他人都是演化學的尊崇者,兩群人就在會議上相槓了。

那時候陳均遠和我都共同上了一課,原來演化論在美國是不可以隨便講的,有一些州根本不准談演化論。如果要在中學裡介紹演化論,必須同時介紹「創生說」,就是生命是被神創造出來的。對我們來說這是新鮮事,在台灣、在中國大陸,誰也沒想到會有這種衝突。伴隨來的還有《基督教論壇報》的記者,試圖從我們的發言中找到可以「利用」的片段,後來刊出報導,說我們兩人的發現挑戰了演化論。同樣的一篇文章、一段發言,不同陣營的人,幾乎可以斷章取義發展成完全不同的論述。

有一天,我和陳均遠兩人喝著酒,互拍對方,說終於知道什麼叫partial fact(部分事實)了。但是這不影響我們跟錢錕的關係,錢錕後來還邀請陳均遠和他太太一起到舊金山住了半年之久,所有的費用都由發現研究所支付。陳均遠也不在乎,對他來說,保持某種彈性是件好事,學術與信仰,就某種層面而言,是可以並存或溝通的。

●摘自遠流出版《我的神鬼人生:在深夜的山谷裡,遇見一位博物學家》

1999 年,李家維和陳均遠在雲南海口耳材村的海口蟲發掘現場。圖片提供/李家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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