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能/開學前要收好書包
不變成地雷,也是一件大事
工作是神聖的,關係人的生存發展與生命意義;工作也是勞苦的,累了一年後,應該要好好休息幾天。重新開工的日子洋溢著喜氣但也充滿挑戰,有個儀式或特別的準備才顯得對工作,以及對未來一年的敬畏和慎重。
我的校園生活,就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學生來來去去,老師據守在那個小講台,黑板換成白板,又換成投影機布幕,但授課就是那麼一回事。從年輕到現在,每年固定的幾門課,中文系領域雖大,但長期與同事們各司本職,有的上小說有的教散文,日子一長,熟能生巧,哪一周該教「孟子見梁惠王」,哪一日該討論唐寅〈桃花庵歌〉,大約與窗外的綠葉寒流一致,時光的分分秒秒都了然於胸。九月開學,六月放假,準時考試,準時上傳成績,像《聖經》中說的一棵樹栽在溪水邊按時候結果子,這樣的工作,似乎沒有什麼開工的問題,時間一到,走上講台,拿起麥克風,工,就開了。
但事情可沒那麼簡單。
近年學校競爭激烈,凡事都有評比,授課尤其是重中之重。學生在網路上有「選課沒地雷」之類的網站,匿名人一發問「某師的某某課如何」?下面一串劈里啪啦地回應當老師的要承受得住,因此怎麼把課教好,免得變成「地雷」,也是一件大事。
暑假三個月,氣派大的教授就是做國際交流、移地研究、受邀出訪,在巴黎、在阿姆斯特丹或斯德哥爾摩倡言天人之際與一家之言。我這土教授,多半是窩在研究室準備教材,把一年來平常累積的一些新材料重編到教材裡,調整某些反應不好的篇章,加入一些能連結於當前新世的觀念,假裝自己走在時代尖端。一兩個月下來,沉思默想,修修改改,忽焉也就要開學了。多半是在開學前一周,就要把檔案寄給影印行,然後非常焦慮地觀察開課網頁上選課的人數,「唉呀都要開學了怎麼才五個人選課,完蛋了……」
回收昨日,我們便有新的開始
然後開學前兩三天,把印好的講義用平板車拖回研究室,我很喜歡用一種叫「米萊尼」的紙當講義封面,細細柔柔有種不同於雲彩紙那種僵硬感。然後去文具店買好文件夾,再印出選課名單、授權碼和教學大綱,確認教室,然後好好地把講義和文件夾放進書包,紅筆、藍筆、綠筆與粉筆各就各位,PPT遙控器的電池換過,再三檢查,好了,沒問題了,安全了!心中默默地說:「一切就拜託。」
然後就是一頓大清掃,把研究室裡的過期講義、廢紙廣告、無人領回的作業、補考沒過的考卷……全部塞進影印店給我的A4紙箱,拖到紙類回收處,把積鬱了一年的煩惱送給笑呵呵的老伯伯(我常在想,他會不會半夜坐在一盞燈下,戴上老花眼鏡,翻翻看看那些作業考卷,接著冷笑幾聲呢!),然後把該抹的灰、該拖的地、該丟掉的過期泡麵餅乾全部處理;用力擦洗積了很多咖啡垢的杯子,冷氣濾網也拆下來洗乾淨。待一切清清爽爽,書桌上那些討厭的便利貼、訂書針和橡皮擦屑都消失了,便長噓一氣,坐在好不容易稍微整齊的研究室,也許用老音響聽聽舒伯特,再喝一盅普洱茶,看夏秋之交的夕陽透過舊窗簾寧靜地曬進來,細小的灰塵在斜陽的光芒中徬徨浮動,野馬塵埃,我的此生亦當如是觀。
開學的前一天,我多半進行這樣的準備,回收昨日,我們便有新的開始。搬運與打掃的勞動使我心安;收拾好明天開學的書包,是媽媽多年前的叮囑。我對「學校」一直懷有複雜的感情,我曾經想逃離它,如今卻安居其中,這些準備儀式並沒有使我成為更好的老師,但有時能給我一點小小的安慰,因為許多教導過我的老師都是永遠認真以對的。有時我走向講台,心中浮現的是泰戈爾的那句詩:
「誰要承接我的職務呢?」落日問。
「我將盡力去作,我主!」瓦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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