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酸霖/鞋印

聯合報 文/好酸霖

國中二年級,父親癌症復發。發現時已是第四期,台大醫院給我們的時間是半年。

母親的選擇是,不告訴父親病情,但告訴我們姊弟。她輕聲流淚叫我要乖,要聽話,要珍惜和父親的最後時光。

在廚房聽到這消息,全身一陣冰涼,回頭往客廳走去,父親還好好地坐在那。我走到他身邊,陪他看電視,悄悄地握著他的手。這手這麼暖,這麼有溫度的生命,就快畫下句點了?怎麼可能?

電視演什麼我不記得,但那左手的溫暖我忘不了。

父親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腫瘤壓到脊椎,他常常很痛。疼痛似乎會傳染,我的心也跟著很疼。

我在學校的處境也同時變得不好。我必須要乖,不能惹事,家裡狀況已經很糟,不能再讓父母擔心。國中時期同學們血氣方剛,偶有衝突,我總是忍讓。但軟土深掘,最後演變成為霸凌。學校裡沒有人可以講家裡發生的事情,在家裡也不能講我學校的遭遇,所有壓力我一個人扛著。

莫名推擠,言語辱罵,桌椅被推倒,甚至會有人在背後將我踢趴在地。

永遠記得被踢倒的那個下午,我的背上有鞋印,拍不乾淨,也沒時間洗,下課必須趕到台大醫院,接替母親照顧父親一陣子。

那是個艱難的任務,我必須在走到台大醫院前停止哭泣,整理好情緒。

進入病房,端正坐好,笑著述說學校裡沒有發生過的有趣事情,我國中時就開始練習瞎掰。離開病房還要倒退走,因為背上的鞋印不可以被父母看到。

父親求生意志很強,我們還小,剛開創的公司又不穩定,他硬是突破台大醫師給我們的緩刑期,多活了一年,並在死前將公司業務好好交接給舅舅和媽媽。

我這邊也做得不錯。父親直到國三暑假,手變得比我冰涼為止,都不曉得我在學校發生過的事情。

祕密我守了二十年,母親往生前我也瞞得很好。

相傳人在死後會化為中陰身,那時會知曉人間他們想知道的事情。我很希望這種傳說不是真的,不然我所有的努力都會變成徒勞。

那些難看的鞋印,我一個人背著就好。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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