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民/量血壓

聯合報 文/楊富民
量血壓。圖/abwu

一邊量血壓一邊講八卦

我服務於社區協會,疫情前的每周三,協會要求每個工作夥伴輪流排班,到老人館前幫村民們量血壓。

老人館在村裡最熱鬧的街上,一間矮平房,有個屋簷,屋簷下幾張長椅、桌子,早上村人們閒來沒事便坐在那與人談天;下午裡面會開一桌或兩桌,玩起象棋、麻將或其他,從早到晚都熱鬧。

協會訂量血壓這個規定行之有年,為的是怕辦公室的夥伴們長期都在電腦前作業,與社區居民少有接觸,沒辦法真正了解他們的需求。量血壓也不是單純量血壓,通常還會簡單跟村裡的人聊天、講八卦:前幾天救護車衝進誰家、哪個人開始洗腎、昨天誰玩牌輸錢、孫子考上哪個大學、哪家的狗生了九胎……無所不聊。比較麻煩的是,量血壓時不能講話,他們常常一坐下來便自顧自地講,請他們閉上嘴巴一分鐘都要好說歹說。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長輩們把量血壓變成一種比賽。他們很喜歡偷看彼此的血壓,若發現誰的血壓較高,就會大聲呼喝:「某某某血壓好高!」然後大家就會像孩子一樣圍上來看,品頭論足一番再坐回長椅,心滿意足。

起初,我很討厭他們這樣的行為,每個人的血壓與健康狀況應該是各自的隱私,血壓較高的人被眾人圍觀,大概會不舒服吧。但幾次下來,我發現原本血壓高的人,被「嘲笑」了一番後,下周都會奇蹟下降。原來,許多長輩到了要吃血壓藥的年紀,而一旦服了血壓藥,可能一輩子都要服藥控制,偏偏他們有個觀念,認為藥是三分毒,血壓高再吃就好。長此以往,血壓狀況當然沒能改善,血壓藥也近乎白吃。不過,經歷了眾人們的圍觀,他們回家便會規律服藥,為的是下周打敗眾人!

因為互相比較而變得會服藥,我也只好站在鼓勵「良性競爭」的思考下,在量血壓時僅形式上遮擋,讓每個人只要眼睛左斜右瞟、腦袋轉一轉便能看見大家的狀況,增加他們「對戰」風氣。只是,我還是討厭其中一名長輩,他常來得早,拿張塑膠板凳坐在我的小桌旁,假意休息,實際上是為了讓每個人不脫他的窺探。

這個長輩健康狀況一直不錯,所以每周三都能看到他笑瞇瞇地走進老人館,那神情彷彿今天就是乘著勝利而來──看著眾人,「吼!你血壓很高哦!」語氣看似為人擔心,表情卻洋洋得意。其他長輩只要看到他靠近,便會趕他走,他也不惱,趁著人們量血壓不能言語也不能動彈,信步走來,瞥了一眼就笑瞇瞇地回頭坐著,人人對他氣得牙癢癢。

一邊量血壓一邊考國文

另外有一個長輩,自從他知道我大學念的是華文文學系,每回都要考我。他會背李後主的詞,一坐下來便說:「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然後呢?」我大翻白眼,把他的手抬起,黏上血壓帶,要他安靜量血壓。量完血壓後,他開口:「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對我搖搖頭,慢悠悠地坐到一旁與人喝米酒。

最初,他要我背〈岳陽樓記〉給他聽,但我一邊量血壓、一邊記錄,實在被他惱煩,隨口回答:「我亂背你也聽不出來。」沒想到他冷笑一聲,念誦:「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一字不漏。我目瞪口呆,翻他的資料,才發現他竟要八十歲了,當下真是敬佩萬分。沒想到,他後來每次都要考我詩詞,見我無法回答,便嘆息現在的年輕人念大學不知道學的是些什麼?

老先生常常一早喝酒,每次數值都高得不行,心跳數又快,提醒他,他只會嘿嘿一笑:「你們協會的小姐來量我心跳更快。」所以我將他的血壓紀錄故意洩給那個愛窺視的長輩看,後者便會大呼小叫對前者說:「你大概快走了。」權作我一點小報復。

量血壓這件事情維持了十多年,也因此我們有兩疊厚厚的本子,每個本子都有近百來張單子,記載長輩的名字、數值與近況。若是他們的孩子返鄉,想要了解父母的狀況,便可以到我們協會,跟我們要資料;只不過,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孩子要求看過。

兩個本子、數百張單子,許多單子再也不會有新的紀錄,停在某個年分、某個月。但協會也沒有人捨得將他們的紀錄撕下,偶爾翻到時,他們血壓太高被眾人嘲笑窘迫的臉,還會突然映入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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