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確實有人知道

聯合報 謝文賢

我念小學的時候,成績不錯,不怎麼費力都能維持在前段名次,絲毫沒有考試壓力,每天去學校都當玩,渾然不知他人如何。二年級,或許是三年級,某一天,某堂課,坐在我斜前方的一個同學被點起來回答問題,老師實在不兇,臉上還帶笑,但不知為何,一向活潑大方的那位同學,突然就號啕大哭起來,把大家都嚇了一跳,連老師也不知道怎麼辦。

國中一年級,是午餐時刻,教室裡的收音機播放著流行音樂,同學三兩併桌吃著營養午餐,有麻吉的,也有曖昧的,走廊上奔跑著賀爾蒙與汗味混雜的青春載體,空氣裡都是八卦與耳語,傳來傳去,指指點點。

一個同學突然狂吼著站起來,踹椅子掀桌子,還沒完成任務的便當盒應聲翻飛,飯菜與容器在空中盤旋,像一首即將進入副歌的曲子,等待墜落,如果現場再跳進一隻貓,當下就複刻了達利那幅攝影名作。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高中時我讀的是美工科,學的是藝術、設計以及一些直到今天我也不能理解的事物,同學們都奇葩,技藝未及大成,先學會了當藝術家,各種主見,各種異見。

那日課間,台上正寫著板書的是教國文的關老師,年輕貌美,氣質優雅,一向深得男同學的心。我們依慣例吵鬧,照規矩睡覺,盡本分偷吃水煎包,沒有一點額外的戲碼。卻見老師突然摁斷粉筆,轉過身來,把課本往講台一摔,對著我們狂罵了十幾分鐘有,清秀的臉漲紅,眼眶欲淚。

同學們有竊笑的,有不屑的,也有照規矩繼續睡覺的。

黑板上那些陶淵明、歐陽修、蘇軾或韓愈……都安安靜靜的。

高中畢業後我只考上了專科學校,念的是工業設計。這算得上是有面子也有裡子的科目,可惜我讀得裡外不是人,當時只覺得自己資質駑鈍,辜負了這門科系,一直要到很多年後,我才發現,這世間所有的辜負,不一定都是誰的錯。

工業設計必修材料力學,力學老師長得胖胖的,人很好,所以蹺課的人不少。他上課有趣,我不常蹺他課,但真要說從他那裡學了什麼,那還不如以蹺課帶過。

有一天,老師在課堂上說了一個詞:潰縮。

其中真正的意思我已經不能確定,只記得老師慢條斯理地拿出一張A4影印紙,攤在桌上搓弄,捲菸似地捲出一根小紙棍,將紙棍微微傾斜架在桌子邊上,接著,在伸出桌子的那一頭掛上幾顆砝碼,一開始紙棍不痛不癢,紋風不動,老師持續講課,插科打諢,不多久,喀啦聲響,那紙棍子凹折了,無辜的砝碼摔落一地。

這堂課老師大概上過很多次了,熟知Double A紙張料性,課程效果一如他預料。聽見聲響,他圓臉微笑,說,這就是潰縮,有些橋梁、建物或家裡的桌子椅子,有時放了一百年也沒事,有時,你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地,就垮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堂課印象深刻。

大約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會內傷,就像人,看起來好好的沒事,有一天就會突然崩潰。

原來沒有生命的東西,也會崩潰。

那是我第一次有意識地對物品感到同情,而不是可惜。

當時年輕的我也像那些砝碼一樣突然理解到,所有的突然發生,都是堅持不下去的意思。

而且,確實有人知道,如何使人崩潰。

謝文賢

謝文賢,生活在台中,走路安靜,說話緩慢,相信故事。 喜歡夏天的樹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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