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傑/島嶼航行
那顛簸似乎激起了感官的敏銳
船上大概有十幾位夥伴,基本上航行規畫都以一天為段落,早晨或是清晨甚至是凌晨出港,下午進港休息。如此一站一站接力完成繞島,大概經過了幾天的航行我才慢慢摸清楚,原來航程中間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各個檢測點做三種科學數據採樣,分別為水質檢測、水底聲紋檢測以及水中含氧量檢測。一直到後來,也才知道船上還有海大的研究生在做海漂垃圾目測的數據蒐集。但無論如何,這些工作我完全不知道要從何理解,更遑論幫忙,所以船一出海繞過外木山之後,我就抽出帆布醫生包裡的畫具,開始航行的第一張畫,儘速加入「工作」的行列。
我把自己撐在右船艉的一個轉角,這個位置讓我可一眼望盡右船舷以及整個船艉的工作區。基隆西部的海域,我熟悉到用眼角餘光就能分辨岸上的相對位置,這種熟悉給我一種有如參加校外教學的輕鬆感,而且出乎意料地,在海上航行讓我放鬆,唯一可能煩惱的海浪顛簸都令我嘗到一絲愉悅。
那顛簸似乎激起了我感官的敏銳,特別是當我在海上嘗試畫畫的時候,這種感官被挑戰的感受格外明顯,航行的顛簸逼使我在海浪的節奏中嘗試抓住最宿命的下手瞬間,而那個去捉摸準確的時刻又同時真的可以畫出滿意線條的企圖,在船一離岸的風浪中,有如我體內隱而未見的獸性被激發出來。
我們一路航向西北,準備繞過石門富貴角再轉向西南往桃園永安漁港航行。那是這天的停泊港,航程中間有幾個測點需要停留,擷取檢測海洋環境的標本與數據。
我遇上的第一個具有挑戰性測點就是石門外海,黑潮團隊在這個季節所一直擔心的天候變化,正隱隱形成且具體現身成一股吞沒石門海岸背後大屯山脈的濃厚雲霧。船在檢測點停下時,身邊的夥伴熱心叮嚀我:「船停下來最晃!」這句話像是神祕的咒語,話音剛落,整艘船可說失去魂魄般在海上放肆地晃了起來,正開始畫石門海岸的我不想才一下筆就放棄,所以整個上半身像是一具大型陀螺儀,我的頭鎖定著石門海岸,脖子以下不住地配合船身的擺盪左右旋轉,好讓自己有辦法繼續畫畫的工作。
其他的夥伴兵分三路,節奏緊湊地分別從船艏及船舷放下檢測工具,駕駛艙裡的文龍船長則是神情嚴肅地盯著儀表與海面,他肩上頂著一船人的安危。
在海洋脈搏中找出畫筆行走的方向
完成石門外海的檢測之後,船向西駛過富貴角(台灣島最北端),當我們一路向下轉西南方進入台灣海峽時,遇上了船長預言的大南風,海面上滿是大家暱稱為白馬的陣陣碎浪。此時的我剛結束石門段繪圖工作,鑽進駕駛艙想把這個船隻的靈魂區域記錄下來,事後才知道對於將要面對那接下來一路到底的風浪來說,這並不是一個畫圖的好時機。
面對由南風帶起的無邊浪濤,我們向南行駛的船變得需要抵抗一波一波的海浪衝擊,顛簸無比地破浪前行,我從駕駛艙看著船在這汪洋的白馬陣中,猶如爬行般,衝上一個又一個浪頭,再一次又一次地落下,前後大角度的傾斜伴隨著左右即興擺動,船身震盪的大小端看海浪如何起伏衝擊。文龍船長除了掌舵盯著流水讓船艏以漂亮的角度切開海浪前進之外,還必須監視海面是否有危險的漂流物,那是一定要避開的,螺旋槳捲上任何一條廢棄漁網,都有可能提早結束這趟航行,而且是在距離母港最遙遠的西部海峽上。
畫駕駛艙因此變成了一場硬仗,因為握筆的手都對不上紙,整個船艙就像是洗衣槽一樣翻滾著,手一離開紙張,或著說只要一舉起手沒有地方可以依靠時,我的手就像是樂團指揮般在空中隨著海洋的節奏擺動。身為海洋上的畫家,我的工作就是在這個節奏中,找出筆能夠落下的美妙瞬間。在海洋強大的脈搏中找出畫筆能夠順利行走的方向,我馬上就發現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也就在此時,赫然發現本人沒吃暈船藥就上船,而且出海不久就直接進入航行的高潮之中。
我問旁邊資深的工作人員,是不是要暈船的話早就暈了?文龍船長盯著白浪滔滔的大海,幽幽地說:「到現在還沒暈船就是不會暈船了。」
●摘自麥田出版《海上繪圖師‧島嶼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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