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停/再上手術台

聯合報 文/方秋停
再上手術台。圖/翁靖雅

歷史重演,識途老馬等候上刑場

行事曆上的開刀日期一天天逼近,心情並無特別起伏。四年前的記憶猶新,如識途老馬般等候住院通知。接完電話提拿行李,帶著上回術後使用的拐杖,與H兩人便赴醫院。

病床成為棲身舢舨,醫師助理前來將手術部位畫上記號,既定命運便向前航。把握行動自如機會至外頭用餐,行於熱鬧街坊,市井塵囂此時酷像天堂。

回到病房,護理師前來為我接上點滴,並於床頭掛出「十二點過後禁食」的標示。無法進食甚至不能飲水讓人覺得沮喪,小舟隨夜顛搖,不遠處救護車警鈴斷續鳴響。

骨科手術依照危急狀況排定先後並有敬老的潛規則。上回自天亮等到傍晚,這次主治醫師秉持兒童優先原則,只能心平氣和。滴劑緩慢,生理食鹽水勉強維持低落的血糖,開著電視新聞讓外頭的紛亂分散注意力,除了等待,別無選擇。

近午時分竟就輪到我,護佐人員前來驗名正身後推動病床,床頭面對著前路,H自另一端輔助,沿途避開障礙,入電梯時顛簸跳動幾下,我如易碎貨品被小心運送。行至手術室前,家屬被留外頭,我繼續著行程,手接手,站過站,幾經轉運,最終抵達手術台前。

過度清醒,身困孤絕無助的冷宮

工作人員嫻熟將我移位,夾縛血氧、血壓偵測器,貼上心率極片。麻醉醫師讓我屈身向右側躺,並詢問我平日站多或少,藉以評斷麻醉針施打的位置。針刺體內,一股腫脹感向下肢蔓延。醫護人員以酒精試探我的感覺,並要求我將腿抬高,待我逐漸力不從心,身體便被固定住了。

我似待修器械被置高台,層層遮布擋住視野,耳畔縈繞心跳聲。意識清醒,睜眼不見天花板的手術燈。左腳抬高右腳平放,兩手皆被捆綁。尿管應已插入體內,手術何時開始?

身體失去知覺,鬼魅般感受不著實物觸踫。醫療人員輕聲細語,我豎起耳朵仍摸不著手術現狀頭緒。躺臥太久想要翻身,渾身卻動彈不得。身陷無法呼救的劫難,除了心跳及間歇充氣飽脹的脈壓節奏,時間彷彿靜止。

似被囚禁外太空般不知今夕何夕,腳下傳來唧─唧─吱─吱聲,似石刻店傳出的打磨鑿刻聲響。手術進行到了哪裡?外翻拇趾及脫臼的第二趾是否被矯正?大拇趾外的增生組織被切除?自一次次鋸磨聲中不斷修正揣測,時間已過多久?想要活動僵麻身軀卻無自主能力,隨著時間拉長愈覺痛苦。強令自己放輕鬆,心跳卻愈激烈,明明不冷,牙齒不停打顫。

除了心跳聲,接收不到任何訊息,有時甚至覺得那聲音也停了。恍惚中似聞護理師說隔壁床患者意識太清楚過度緊張,替他打了鎮定劑。我也過分清醒,而涉水半途無法中斷或回頭。轉頭撇開氧氣罩,欲想改變現狀,護理師發現隨即替我戴好。時間龜步,工程未完,忍耐已達極限。過了許久,隱約聽見「把它縫起來就好了!」的宣言。

曙光出現,苦難就將結束,聽不見的心跳聲又撲通撲通強勁起來。拆卸大隊再次集合,解綁繩、去貼片,屏障去除,手術燈已然熄滅。醫師前來告知手術順利,穿戴手術衣帽的他顯得格外清瘦,臉上髭鬚瞬間長出。

舢舨船沿著原路回返,於恢復室停留半晌,迴廊接連電梯,便歸返病房泊停。

夜半紛擾,難遣過分喧囂的寂寞

高峰已過,接上須得小心行走的顛簸路。消炎止痛及抗生素自靜脈注入體內,禁食令解除,口腹慾望得到了救贖,身體卻淪落另種苦難。整修中的船隻疊架各種保護措施,繃帶與石膏層層包裹誇大患部。尿袋連身,無法下床,有尿意卻無法施力,點滴注射太久,前臂腫痛,另種煩悶持續累積。

頻頻調整電動病床,將床頭或下半身抬高,卻找不著舒適位置!我如活著的木乃伊,於三十八度高溫的大暑日子藏身冰涼洞穴。床單底下鋪著塑膠墊,一翻身便發出嘶沙聲響。入夜醫院清靜,我心卻躁鬱難安,手術引發整個免疫系統大混戰,燙熱雙臂於被子裡外進進出出,遍尋不著舒適的位置。濃夜中不時有救護車警鈴靠近、護理師突然闖入,於昏暗中更換點滴、注入藥劑。夜半三、四然後五點,夜流盡天將亮,渾身只剩疲累!

身心故障,血壓上升,手肘關節腫脹起來,傷腳反而不覺疼,過渡期的風暴我勢必要挺住。閉眼,讓激越風浪慢慢緩和,祈願原來與新加的藥劑能夠和平共處,發揮平亂功能。

時間龜速,尿管與石膏護具陸續移除,塑膠副木保護傷腳,第二天下午便能自行下床如廁,依靠助行器行走,慢慢走過這段顛簸路。而這磨人歷程是否還有下回?任誰也不敢說!

生活進行式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