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在故事盡頭之外
「失控」的故事
家裡的加壓馬達在辛勤工作十餘年之後,日前終於光榮引退。―年邁的它不斷以一種抽筋般的姿態,每隔幾分鐘就全身抖動一下,連動水管所製造的聲響,不僅聲聲都是退休宣言,也讓我在水電先生來拯救之前,焦慮得夜不能寐。
煩躁之餘,突然覺得這焦慮感有點似曾相識,恍然想起不久前,才因為電視會不由自主地不停轉台而火速更換新機,結果花了錢才發現其實只是機上盒的彈簧壓到開關而已……不堪電視「自轉」帶來的焦慮,結果就是失去判斷力。這種對於東西「停不下來」的恐懼,也曾讓我在某次手握噴頭故障關不起來的室內芳香劑時,驚慌得像是拿著倒數計時的炸彈一般,只想把它扔到門外。這巨大的、超乎合理範圍的焦慮到底是哪兒來的呢?想想,說不定是小時候的故事書帶來的陰影?
童話裡其實有各式各樣以「失控」為主題的故事,瑪格麗特.愛特伍就曾在《債與償》中提及西方關於「奇妙磨坊」的種種傳說。可以磨出各種東西,卻停不下來的磨坊,會讓整間屋子都被淹沒;又或者要求神奇碾磨製造鹽巴,卻找不到停止開關的船長,只好把它扔進深海--這故事顯然是想告訴我們,為什麼海水嘗起來是鹹的。
但是,就恐怖程度而言,安徒生的《紅舞鞋》應該是在我心中造成最大「陰影面積」的故事。穿上之後會一直跳舞,至死方休,甚至要把腳砍掉才能擺脫的舞鞋,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詛咒了。印象深刻的,還有國語日報出版社的童書《布娃娃漫遊記》。裡面有個中了女巫魔法,鬍子不斷變長的魔術師。最後,他們想了一個騙過女巫的方法:先把繩子綁在樹枝上,再以鬍子為支點,把魔術師倒吊在繩上,剪斷之後,持續變長的鬍子,就成了綁在繩子上的那一截。
對無限未知的敬畏
撇開這類故事背後可能隱含的,「小心你的願望」之類的「教育意義」,它們依然讓我久久難以釋懷,因為這些失控的東西並不會隨著故事畫下句點而按下停止鍵:摔到地上的魔術師是解套了無誤,但繩子上那截還在長啊!時間久了,魔術師的鬍子不一樣會淹沒樹林嗎?女孩穿著紅舞鞋的腳,在離開她之後依然不停旋轉;海中鹽分的濃度顯然持續在增加……
這讓我想起杉田俊介在《哆啦A夢論》裡,對電影《魔界大冒險》的分析,大雄在使用了「如果電話亭」後,他和哆啦A夢在新的魔法世界裡發生了無法解決的危機,最後靠著哆啦美才將魔法世界還原為科學世界。然而,被大雄製造出來的魔法世界怎麼了呢?它成了某種分歧的平行時空持續下去,對此,大雄說:「那樣根本沒有解決問題啊!」
「那樣根本沒有解決問題啊!」總被眾人嘲笑的大雄,難得一針見血地直指核心。這些失控的故事令我耿耿於懷,或許也是意識到在故事的盡頭,在人類有限的視野之外,其實仍存在著無窮延伸的,「盡頭之外的沒有盡頭」。那是對自身有限能力的自覺,也是對無限未知的敬畏。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個性,就算得到了傳說中的聚寶盆,大概也會對停不下來的聚寶盆而焦慮不已吧?這麼一想,對於從來不曾失控爆增的存款數字,好像也可以釋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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