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鎖還掛在我身上

聯合報 文/汪汪
鎖還掛在我身上。圖/圖倪

似乎有人就隱身在黑夜裡

記得我小時候非常討厭睡覺——說是討厭,但在童年,討厭是當所有無法處理的情緒降落到我身上,很直覺、很身體地應急出了這樣的情緒反射。因此當我回望,並試圖釐清年幼時對睡眠的討厭,會發現,更貼妥的說法其實是:恐懼。

我恐懼睡眠。

已經無法考古這份害怕從何而來,但我猜大概是哪部驚悚片裡酣睡的一家三口被小丑面具殺人魔在夜間分屍,或妻子因為出軌被丈夫投餵安眠藥並殺害的劇情。

似乎有人就隱身在黑夜、花瓶或窗簾的投影裡——每當燈光暗卻,房間沉默,年幼的我鑽進被子,總是無法抵抗這樣的幻想。我認為在晚上睡覺不合邏輯。要睡,應該白天睡才對,至少殺手比較難躲藏;但晚上是那麼危機四伏的時段,怎麼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睡得安穩?我鄙夷那些叫我早點睡的大人。早點睡,不就等於早點置身被殺害的風險裡嗎?我膽怕地把棉被蓋過頭,以「㔾」字型入眠,但通常等著我的不是殺手,而是隔天早晨的一身痠痛。

我恐怕是全世界浪費最多痠痛貼布的小孩。但不管。因為這還是比被殺害來得健康。我甚至質疑起睡覺的功能:人為什麼要睡覺?睡覺意味著不被保護,意味著你暫時讓意識架離身體,把最脆弱的部分拱手讓出。何必?人不應該允許自己那麼安穩地睡,那是懶怠與貪弱的象徵——偏激的敏感在我體內待了二十幾年,經常半夜覺得渾身不對勁,爬起來瞪著牆壁上的壁紙花紋,什麼都不做。現在想想這是一種兆頭:不只睡眠,我大概有一半的人生都是像這樣被虛擲在我愚蠢的杯弓蛇影裡。

不過在意識到睡眠匱乏對身體的傷害前,我先明白的,反而是自己的另類——那大概是國中下課時間,朋友們都在抱怨睡不飽時,我談起自己這套「不睡覺就不會被殺」的理論,卻被投以嘲弄眼神的瞬間。國中的我很容易檢討起自己與群體的差異,被質疑後我深深反省,我的恐懼該不會是錯的?我嘗試早點睡、半夜醒來不要再瞪壁紙,但我仍對自己卸下警戒後那副待宰的模樣感到恐慌。強迫自己睡覺的後果就是一直作噩夢。最經典的就是被迅猛龍追,我上網解夢,沒想到數位周公竟曉得迅猛龍為何物,上面寫:「你的周圍充斥著一股不安之氣。」

慶幸自己活在一個有鎖的年代

既想把自己校正成「正常的樣子」,又無從消滅對睡眠的不安。那段時間,我培養起了一個神經兮兮的睡前儀式:我開始上鎖。

鎖門、鎖窗,慶幸起自己活在一個有鎖的年代,畢竟太多驚悚故事發生的背景都是沒上鎖的廚房、露天的開放式空間。維基百科說,人類最早的鎖能追溯到距今六千年以前,而西元五百年前就有了金屬鎖。得知這個資訊的我有種遇故知的開心,至少我的恐懼並沒有想像中那麼不合群。

鎖讓我安心,儘管我自知根本沒有脫離危險。畢竟會密謀闖民宅的人肯定具備開鎖技能,或如果是鬼怪呢?祂們會穿牆吧?能被那麼物理地阻擋嗎?不過上鎖之後我的睡眠品質顯著地好轉,與其說那起了什麼防衛作用,不如說那是一顆象徵安全的符號被展示著。或許鎖更像一枚符咒。

記得我擅自亂鎖門窗的第一天,我媽以為我叛逆期來了。那天早上我睡過頭,鬧鐘並未作用,媽眼見我上學快遲到,如往來房間叫我,卻發現怎麼樣都打不開門。於是她用身體撞門,碰碰碰碰碰,我才揉眼睛,起身。媽堅持我在房間裡做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在她眼裡鎖就是種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剛醒,好納悶地看著她搜查我的房間。我媽說我發什麼瘋。我沒回嘴。我早就知道自己很怪。

鎖的習慣一直持續到二十二歲的現在——二十二歲的現在,我仍恐懼睡眠,即使不再害怕花瓶的影子或夢回白堊紀,但恐懼轉化成另一種型態:對浪費的恐懼。畢竟睡覺意味著進行到一半的事被阻絕,生產力被遮斷。一想到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都被睡光,我就毛骨悚然:人類活著的時光其實比人類以為的要短,我忽然覺得自己跟老好近——當然,這已經超乎鎖可以戒斷的範疇。

把太多東西都鎖起來時,我也會想,我更需要的其實是一把鑰匙。至今為止過著連睡覺都害怕、沒安全感到極點的人生,我累了。睡眠的恐懼就像鎖一樣掛在我身上,保護我的同時禁錮我。外面的人進不來,但相反地,裡面的人也出不去。但當一個安全卻出不去的人,才真正顯老。

接下來的人生,我想我會好好學習解開這些恐懼的——那是比鎖上它們更重要的事。

我的睡前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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