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又萱 Abby Chao/荒野雪夜

聯合報 文/趙又萱 Abby Chao
靜待旅程。攝影/趙又萱 Abby Chao

你始終知道,那不是真的

到了沙漠,才知都市人之敏感脆弱,無論幸福還是擔憂都那麼精緻易碎與神經兮兮。然而沙漠究竟代表了什麼?原野有時令人感到窒息。它牽動著你內心深處,某個一直想要逃避的東西,你知道荒野才是對的,你知道它其實才在對你說實話,但你並不那麼想聽,你只想遮住耳朵,捂起眼睛,匆匆忙忙,逃回充塞著大量聲光效果與璀璨喧譁的都市裡,鬆一口氣地終於又忘了一切。

但你始終知道,那不是真的。日常不是所有,習慣不是所有,安全感也不是所有。

旅行到了一定程度,你會突然發現,或許永恆安定的「家」並不真的存在。血緣上的家不一定能提供歸屬感,戀人給予的情感不保證堅不可摧,而地理上的家或許一次天災一場人禍就會消失。但我們卻又那麼一心一意地,信仰著「家」的必須存在,並且需索無度地追尋著「美滿之家」的幻象,然後,再因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與不符期待而失望憤怒悲傷。

有時走在台北街頭,我幻想著那些大街小巷、高樓大廈、紅燈綠燈瞬間消失不見,在盆地裡生活的人們,就在那隱形的點與線之間,照著原訂的日程表繼續移動著,或許探個頭,還能遠遠看到彼此,揮揮手說聲嗨。就像小時候看過的一種精緻音樂盒,木偶在畫好的軌道上滑動,在清脆的水晶音樂中維持著一貫的表情,腳下是日復一日的移動與消磨。

因為這樣,你好像有點懂得了那些被沙漠吸引的人。那些彷彿著了魔似的,朝著看似荒蕪之處走去,甚至還隨遇而安住下來的人。比起精雕細琢的人工物,荒野更貼近童叟無欺的真實。那真實或許不溫柔,卻深邃而踏實,終於終於,你似乎看到了事物原原本本的面貌。你想要投入它的懷抱,想要與它融為一體,並且後知後覺地發現,那荒早就一直住在自己裡面,像個久未想起、意識抗拒著記憶、幾近淡忘的遙遠回憶。

就像,探討三毛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住在她心裡的荒漠,是絕絕對對的存在著。真實與真實的重逢與貼合,以及對那重逢與貼合的無限渴望,或許就是所謂的「鄉愁」吧?

美國西部公路。攝影/趙又萱 Abby Chao

漸漸地習慣了那樣的寂寥

許多美國藝術家的作品,裡裡外外都浸透著曠野特有的寂寥。就像我喜愛的畫家之一Edward Hopper,又如我鍾愛的攝影師Stephen Shore,又或是擅長描寫中產階級生活的小說家John Cheever等等。即便畫的是燈火通明的深夜酒吧,拍攝的是平凡無奇的街景,寫的是尋常人家後院池畔邊的細語,那文明之中內建著荒野的基因,愈是尋常愈是荒謬,看著看著,你首先感到冷淡疏離,再被一種軟化心神的鄉愁攫住。

在沙漠待了一小段時間,就漸漸地習慣了那樣的寂寥。

那寂寞摻雜了間歇的恐慌與焦慮,那寂寞同時也穿插著歡快與激昂。

一個晚上,我與同伴開夜車,外頭下著雨,雨絲在車燈照耀下,如斜斜墜落的銀針劃過黑夜的布幕,輕柔無聲。沙漠公路寬敞空曠,直直往前延伸到盡頭。街上一盞路燈都沒有,只有地面的反光片提供微弱的指示,我們漂浮在真空的宇宙某處。大卡車不斷從我們旁邊呼嘯而過,經過時車身也跟著晃動,同伴緊緊抓著方向盤,努力看清雨中的路。我們兩個都是第一次身在這條路上,不熟悉路況,也看不清風景,嘴上雖若無其事聊著天,心裡卻都有點緊張。

兩個多小時後,我們終於回到了住處。

天氣很冷,長途夜車後的我們全身僵硬痠痛。一進入溫暖的室內,同伴就把圍巾拆下丟到沙發上,問我要不要吃點熱的。這才突然意識到我們不僅冷,而且餓。我們打開廚房的燈,拉開冰箱門,把能用的東西全都拿出來,不到二十分鐘,就變出了一桌的菜。

在桌邊享用熱食,異地雨夜開車的緊張,隨著熱湯的煙緩緩蒸散掉了。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晚我們行駛的公路兩側,到處都是壯觀巍峨的巨岩和峽谷,它們藏起了白日的鋒利與抖擻,隱沒在夜晚完全的闃黑之中,彷彿物換星移的隱身術,空無裡蘊藏著有形,原來黑,並不全然是黑。

回到當下,室內溫暖而乾燥,眼前的窗戶裡映照出我們的倒影。再往窗的深處凝視,才發現外頭竟然開始下雪了。

窗外的荒野雪夜裡,窸窸窣窣,形影飄移,好多細微的聲音,裡面有等待,有凋落,有迸生。荒是空無的,也是寂靜的;荒是飽滿的,也是歡愉的。

●摘自有鹿文化出版《綠洲沙龍Oasis Saloon》

白沙國家公園 White Sands National Park。攝影/趙又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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