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昂/當櫻花盛開

聯合報 文/林昂
當櫻花盛開。圖/Gami

總在櫻花季賞花途中想起一本書。一個習慣和書本相處的人,但凡特別渴望某處異國他鄉,多半都是受了書中文字影響的吧。

我之所以嚮往京都這座城市,想來的確就是由許多書養成的。韓良露著的《露水京都》即是其中一冊。

想像遠方,預習旅行

《露水京都》書裡書外皆很醉人。我手邊這一本,是2015年十二月初版的版本。書封的底色是如星空背景般的深藍紫色,上頭有數片櫻花花瓣飄落的圖像。其中一瓣含著一滴水珠,以手指輕撫紙面還帶浮凸觸感,很是唯美夢幻,氣質優雅。

書中內容寫道古都隨四時流轉的風景以及人間日常飲食。有春櫻,有秋楓,有漬物,有旬味。我尚未上洛旅行之前,就十分著迷於內文的描敘,讀著讀著便要在字裡行間醉倒。

有一種說法是,在京都旅行講究心境,才能領會古都風情。為了培養這種心境,於是我有時翻讀幾頁,闔上書,走入台北平凡巷弄間,或到一處有花有橋的水岸散步瀏覽,將尋常景物視作不尋常。僅僅如此,在想像遠方的世界裡浸著,便獲得了一種預習旅行的沉浸式情境。

後來我實際造訪京都,欣賞川畔風景,或在他方看見櫻花盛開時,總會想起這書,以及書末的一幀跨頁照片。照片裡,河堤斜坡上有一排高大而茂盛的粉色櫻樹往遠山方向開去,一位披著領巾的女士站在花樹下。對比背後大景,人在影中顯得渺小非常。這位正是作者韓良露。在這書問世之前,她已先一步走遠。我雖未與她見過面,可每當我看著這張照並閱讀此書,心底仍多少有些感傷成分。

花樹下,不敢不樂

我在疫情前最後一次出國,就是去京都旅行。返台沒多久,全球疫情消息開始蔓延。接著各國邊境陸續封閉,世人全被鎖在原地。遠方再度成為了遠方。

無法出境賞花,只能在島內尋覓風景。近年來,台北中正紀念堂正後方有一排大漁櫻,二月盛開時,枝頭繁花白中帶粉,生得茂密燦爛,頗受遊客喜愛。去年第一次到那賞花,本算準了要被滿開的櫻樹驚豔,可實際走近,竟先給滿坑滿谷遊人嚇到。

雖說眼下疫況最嚴峻的時刻已過,但大疫時代看見群聚實景,又身在其中,仍不免教人心驚。微懼的心情中也夾帶一絲厭煩。步道人來人往,聲沸嘈雜,一顆顆人頭遮住櫻花盛開景致,令我有些不耐。正當我挑好一位置,舉起相機對準花樹,偏偏又有一婦人伸長架了手機的自拍棒闖進畫面,擋在花前壞了我的構圖。我當下忍不住嘖聲,氣惱賞花的興致被人群給毀了。可就在那一剎,我想起韓良露令我印象至深的一篇文章〈不敢不樂〉。

她說自己步入中年,到京都賞櫻講求清幽的意境,自然對那些年輕遊人在花見勝地醉醺醺、放聲喧囂的行徑不大喜歡。然而三一一大地震不久後,她再抵京都旅行,見類似場景,心情卻大不相同了。她惋惜許多稚嫩生命,想他們可能從未在花樹下醉過酒,便因海浪湮沒。識過大災無情,方曉人生無常。如今見一群年輕男女相聚花樹下嬉笑怒罵,反而感慨起同樂之不易。

「櫻花似人生,如露亦如電。雖然年年有美景,景在人卻未必在。」她道:「眼前的花見情景,突然讓我濕了眼,人生真是不敢不樂啊!」

季節限定的相片

我的念頭回到當下,相機鏡頭對著園區內的大漁櫻,身邊人山人海,心裡忽然一陣酸楚。大疫是災,在兩三年間如海嘯、如巨浪般地捲走了萬千生命。說起來,我與所有遊人都算得上倖存者,如今能在同一時同一地共賞春櫻美景,想來也是難得。我忽然覺得眼前洶湧人潮並不是什麼糟透的場面了,反而覺得它很美。因擁擠而擦肩很美。鬧哄哄很美。粉嫩嫩的花樹被黑壓壓的人頭擋住也很美。

眼前原先令我頗為反感的景象,竟在想起書中記事的一瞬間感動了自己。我立刻按下快門,將那自拍棒入鏡的畫面拍下。相片中遠方的櫻樹下還有一群人戴著口罩,看上去有些違和好笑,但換個角度想,反能感受到當中隱隱流淌著一股人間安康的喜悅。

我本來有些毛躁的心思,被當下微微的幸福感滋潤而柔順些許。想來,眼前景象也是某種「季節限定」——等疫情過去,隔個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再回頭看這張口罩眾生相,定會覺得這是一幅很有時代感的風景。

《露水京都》已絕版多時,有好長一段時間在網路及實體書店都不見她蹤影,覺得有些可惜。近日得知出版社為她製了新版,新書封的底色從藍紫換成了銀灰;而原有的落櫻依然片片如舊,跟從前一樣惹人憐愛。心底為她的復出開心,也祝願此書往後能繼續滋養四方讀者,如同曾經滋潤我一般。

記憶藏寶圖 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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