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珮珊/認識一位漫畫家,要先從喝咖啡開始

聯合報 文/黃珮珊
認識一位漫畫家,要先從喝咖啡開始。圖/LIU Chien-Fan

作為一名原創漫畫出版社的編輯,我最常被問的問題是:妳是怎麼挖掘創作者的?雖然那個開頭可能是在網路上看到對方作品,或者對方自己寄了東西來,但以慢工流的編輯術來說,真正的開頭通常是「喝咖啡、聊生活」。

有一年台灣漫畫家陳沛珛轉了一位旅韓的中國創作者專頁給我,作品完全是我的菜,剛好該年規畫要去首爾書展,就這麼唐突地把人約出來喝咖啡了。那天我們約傍晚,把第一間咖啡店聊到關門以後,又把第二間也聊到關門,然後一路聊回旅館去。如果能和一個人聊這麼久,那是一定要合作的了。那個人是一匹魚、那本書是《臺北來信》。

台灣的漫畫市場在過去兩度沒落之後,新的一波動能是在這十年才漸漸崛起的,我遇到的創作者幾乎都無法拿出大量的履歷。因此,編輯需要具備超高的判斷力,去判斷雙方適不適合合作、能合作什麼樣的作品。

對我而言,這不是看看舊作、請對方給個企畫就能決策的事,我會約實體或線上的見面,先不帶目的地了解這個人的經歷、興趣、生活、個性、喜歡的作品,以及所有能畫的風格、擅長的媒材等等。有了這些data base之後,不但能判斷是否合作或者合適題材,甚至能知道應該怎麼和對方工作。

最好的漫畫編輯,能在喝完一杯咖啡時就確立這名創作者的屬性,並掘出屬於對方的個人風格。附帶一提,一杯不夠可以喝兩杯,而酒吧雖然開得更晚,但酒還是等慶功宴再喝吧。

溝通之術,因人而異

「直接畫出掉落的人看起來太直白了。我給兩個建議:要嘛再更寫意,要嘛只畫臉部特寫和菸灰,用表情去演。以電影《春光乍洩》來形容,就是拍瀑布或拍梁朝偉的差別。」

這是我對一位漫畫作者說過的話。當時在編一本合集,有天這位作者和另一位作者談起我說過的那段話,對方大吃一驚,因為我從來不會這樣和他溝通。那當然,兩人個性不同嘛!

一名漫畫編輯,在評畫面時要熟悉創作者喜歡的圖像、影像作品,那是他們的視覺養成,編輯的建議必須符合對方的風格和喜好,透過畫面去談畫面,會讓溝通更加容易。擁有共同的閱聽經驗,也會讓對話有共同的立足點,讓抽象的事物變得明確;多樣性的閱讀會讓你像是一個擁有不同語言能力的人,能夠根據對象拿出不同的語言來。

不過,小心世代差異!和Adoor做《一起走》時,她對調性的描述讓我想到了山下敦弘,沒想到,我的山下敦弘是十多年前的《賴皮之宿》、她的山下敦弘是2020的《古瀧兄弟與四苦八苦》,還好最後有解開誤會!

邏輯之腦,圖像之眼

「因為台詞已說出『丟下去』,所以我覺得畫裡要表現出更深的東西:孤獨感或者惆悵感,一個能總結角色當下內在狀態的東西。」

漫畫編輯需要具備一名文字編輯的所有能力,再加上優秀的圖像分析能力,因為漫畫是圖與文共同的敘事,既不是圖像為主,也並非文字為輔。圖文如何有所錯位,在互相呼應之上有所加乘,這就是我最常打磨的部分。當創作者給你一個已經「合理」的構圖時,如何選擇要或不要,或者如何逼出一個更有「張力」,也更有「層次」的畫面,是編輯日常需要苦思的問題。

企畫期間,我們不斷拷打審問作者的創作核心到底是什麼,與他/她一起進入哲學狀態;腳本編輯期,我們要進入邏輯大考驗,分析結構、拆解故事、找出問題,並以清楚的邏輯說明問題;草稿期間,要從簡筆的線條中加入自己的想像力,看見完成的樣貌,並在創作者花下大量時間完稿以前就發現所有問題……如果等到完稿以後,才提出這個構圖不好,可是會惹來殺身之禍的。

造橋的人

身為一個非常小的出版社總編輯,需要思量的不只是故事和畫面,還有作品的國際性,讀者是全球或僅限台灣,當然會影響編輯上的選擇:當你做日漫風格的作品就不要左翻、歐漫風格的就不要右翻;在地元素固然增色,但普世性絕不可少。

編輯也像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橋梁,試圖讓兩方心意相通。這是一座會擺動的橋,我同樣不斷地在尋找這座橋的平衡點,既不想特意討好讀者,也不想讓他們感到距離太遠、坡度太大,無法理解。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希望每次都成為一座他們沒有走過的橋,帶著他們到達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

作者簡介:

黃珮珊,慢工文化總編輯,製作以亞洲為範圍的原創圖像小說,並不限國界地挖掘新人,有獨具一格的慢工流編輯術。曾獲兩屆金漫獎最佳編輯獎,旗下作品獲得多項獎項肯定,並授出多國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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