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倪/白手持家
每個決定都是一場交易
北上念大學至今,在台北生活也要十年了。十年可以換算成三千六百多個日子,是釀製美酒的基本等待,是不知不覺此地熟識的人已經比老家多,是發現自己喜愛的店家多落在雙北,是聽到捷運站名就能大概知道那裡的房價。
有時覺得我這輩的北漂遊子挺厲害,若是家族在台北沒房沒人脈,能在這城市租個非頂加或無窗地下室的套房,大概已經算一種白手起家。不對,萬丈高樓平地起,我實在起不來,頂多是持續幫房東繳房貸,是白手持家。
十年間,以學校宿舍作為起點,提著行囊住到朋友親戚的潮濕舊公寓;從跟十幾個人同住的共生公寓,再一路搬到三房兩廳的電梯大樓,像在玩台北大富翁,只是我沒買下任何一塊地皮,也忘了自己是否擲過骰子。不變的是,在每一次的簽約中跟房東講價錢壓低租金,也在每次的轉職中學著談高自己身價。活著似乎就是這樣,每個決定都是一場交易。說來說去都是錢。
也許有人會因此覺得孤單或無力,嘆台北居大不易,但其實我挺喜歡只有自己在這座城市的孤獨感。沒有需要顧忌的裙帶關係或奇怪的門禁限制,背景純粹如嬰兒降生,來到這裡開啟空白存檔,看看著布衣、持木棍的新手村民能在這張遊戲地圖玩到什麼程度。
況且,若不計較北部老舊的房子,只要肯忍耐跟控制花費,還是能暫時擁有自己的邊邊角角小空間,擠一擠還能讓親友投宿當微型招待所。比起在老家幾十坪大卻沒有個人空間的透天厝,我更著迷於這樣的有限與擁擠,如同貓喜歡鑽入狹窄的紙箱。掙的是安全感。
北漂這些日子,最有感的還是大掃除的環節。在老家,大掃除通常是母親發起,而且總是一年一度地在除夕前幾天舉行。此時,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兄弟姊妹通常需要提前返鄉,各司其職:身材高大的弟弟清理吊扇、辦事仔細的姊姊妹妹打掃房間、勞碌的母親處理油膩的廚房跟廁所……我通常被分配到最基本的掃地跟拖地,沿著透天厝幾百層的階梯一階一階地掃,每走一步就跪下來只差沒磕頭,虔誠地模樣堪比轉山。實際上心裡並不誠懇,只自私想著為何要擦這我一年也許走不到十次的階梯,怨嘆這過大房子的同時,成為樓梯間一年一度的巨大灰塵。
打掃這活千萬不能外包
在台北這小房子,大掃除是看不下去的人發起的。沒有時間限制,想到就開始做,因為也沒有母親會來幫你了。在外居住多年我悟出一個真理:打掃這活千萬不能外包給他人,也不能受到責罵後再去做——必須是你打從心裡決定清掃時,結束後才能獲得同等的暢快感。算是一種能量守恆。
母親平時忙碌,並不天天打掃,我猜想她是不是也享受著把積累的雜事一口氣做完的舒爽。在只有我的台北,我似乎成為了母親的角色,特別喜歡挑個日子掃廁所跟廚房。
通常事發在周五下班後的夜晚,洗澡前我會突然受到感召,從不知是黃還是白的馬桶跟布滿牙膏漬的洗手台開始動工。浴室也容易積累水垢跟頭髮,特別是排水孔周遭,平常細看都使人噁心。但我現在是個持家的勇士,當我手握長柄刷、不顧一切淋上清潔劑再把一切都刷淨時,彷彿幹掉了名為日常的魔王。什麼都不用想,不為了誰而做,最後刷淨自己,順便把靈魂也洗滌。睡前欣賞正用風扇慢慢吹乾水分的亮潔地板後,痛痛快快躺上床,存檔。
周六睡飽飽,無事的午後就是客廳大掃除的時刻。室友吸地拖地,我負責廚房跟冰箱,把冰凍許久的廚餘跟過期食物全清空,再用抹布細心地擦拭當初在中正橋下買的便宜二手冰箱,看著有些空蕩的夾層使我身心酥麻。老家冰箱時常堆滿剩菜,以及母親捨不得丟棄的各種塑膠袋裝無法判斷內容的冷凍物,那是我無法管控的,但在這裡、在我的冰箱,一切可控而清新。
身上的髒衣都換下,混著前幾日的衣服一起扔進洗衣槽運轉,中古機器稱不上安靜的馬達聲與便宜洗衣精的味道也使我放鬆(偶爾獎勵自己時會放顆昂貴洗衣球),髒汙跟疲勞被花香味的流水帶走,脫水時也許把什麼也運轉了。
等候機器停下時,心滿意足地在客廳泡杯茶,享受解完日常任務、獲得些許經驗值的午後陽光。唯一的不安大概是不知房東何時要賣掉房子,下一次的骰子,會擲到哪裡?每當這種時候,都特別佩服母親白手打造的家,但我跟母親到底是不同的,我不適合她家,遠距離是美麗的刻意。
雖然還無法徹底擁有什麼,至少在這都市裡的小小空間,當我們努力把生活打理得乾乾淨淨時,還能維持著輕快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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