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銘豪/室內電話的記號
記憶對老人家來說,就像融化中的冰塊,只會愈來愈少。
阿公阿嬤從年輕就務農,生活重心都在農田。小時候我常去田裡幫忙除草,正確來說,是奉命。雖然不願意,但跟寫作業相比,我選擇奉命。在家除了有學校作業,偶爾還有另一項功課,就是教阿嬤撥電話給台北的六個女兒。
她不識字,連數字都不認識。她要背下六組電話號碼順序,不斷用手指在按鍵上來回比畫,並在號碼上做了很多只有她看得懂的記號,我上課都沒這麼用功。當時不懂為什麼不直接叫我撥電話就好,要這麼麻煩呢?現在懂了,因為當她想女兒時可以自己撥電話,就這麼單純。
阿公已經離世二十幾年,她一直孤身在老家生活,捨不得離開,直到六年前身體出狀況才來台北。老人家頭腦退化得很快,某天她叫錯我名字,記憶正在從她腦海中蒸發。屋內飄盪的不是空氣,是往事。「你今天有去種田嗎?」下班時她這麼問,我轉身趕緊關上門,不想讓往事飄走。我會摸摸她的背、捏捏她的肩、揉揉她的手,只希望她能多記住我一些。「除草記得戴手套。」上班前她這麼提醒,「有戴,妳放心。」她露出滿足的笑容,我輕輕關上門。
去年阿嬤走了,我們一起生活了近四十年,但從未抱過她。夢裡,她在房間拿拐杖用力敲打地板,我從床鋪躍起,奔跑進房間,見她跌倒似地坐在地板,我將她抱回床上,而她一直笑,一直笑,我身體卻不斷顫抖,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低頭看著室內電話,我沒事,只是單純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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