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玉/不畏世紀風雨的母親
六、七歲已是賣菜好幫手
母親姓廖閨名錦玉,生於民國14年,台灣那時處在一個異國統治的殖民時代,外祖父廖浮公勤儉正直,育有十個兒女,母親排行老二,外祖父家只有不到一甲的旱田,還要靠在河邊養鴨生蛋、醃酸菜添補家用,才能讓一家十多人在飢寒中勉強溫飽。記得我們小時候常到外祖父的幾分田地去烤玉米、挖番薯,當時覺得趣味盎然,長大後才知其中辛苦。
由於家境貧苦,母親六、七歲就隨外曾祖母到市場賣菜。她聰慧乖巧,外曾祖母秤好斤兩,這小女孩已經算好價錢,遇到無法找零時,還會飛奔到「柯牛公源合商鋪」換零給客人(有如《仙履奇緣》般,多年後母親獨生女嫁給柯牛公的孫子)。母親那時已深解人心,常多送一把地瓜葉、多幾根蔥,因此外曾祖母的小攤常不到中午時分就完售。
孩子多,祖父母無暇照料,母親便接下這職責,以溫馨口吻鼓勵弟妹停下爭吵,窮人家的小孩要學會刻苦與自制,甚至用「下個月姊姊蒸蘿蔔糕」來讓弟妹勤於分擔家事。昭和戰爭時代,特別是二戰末期的台灣,日本進行全面的生活物品管制,不分族群極端缺糧、缺衣,十七歲不到的母親要冒日警的盤查,挑酸菜、鴨蛋坐夜車到台北尋日本官員宿舍換回每位弟妹衣服等日用品,我的三舅多次回憶他有件二姊換回來的大衣,溫暖他許久。
外祖父雖生活拮据,但為人海派、講究體面,他隻身走到南鯤鯓請回五府千歲分靈到大埤庄,且號召了五股家族好友共同供奉,這期間迎神賽會、辦桌宴客,母親都是外祖母的好幫手。現今全國知名的布袋戲團黃海岱、黃俊雄父子,當年經常要下鄉演野台戲,以維持戲班的生活,五○年代十天的演出,不到千元的伙食費要提供十來位一日五餐,沒有人敢接單,外祖父一口答應,這項重擔又落到母親身上。當年的黃大師吃得滿意,《雲州大儒俠》在大埤演出則欲罷不能。
內外操持,照亮一大家子
民國33年,父親芳慶公與他在日本結識的大媽結婚多年,膝下無子,商議再娶,端莊賢淑、追求者眾的母親,在父親與媒人一再保證下,母親作為填房,進到祖父的大家庭,要協助父親管理近六十甲的土地,要「聞雞起鍋」備餐給長工,還要照顧六個小孩(大哥從小過繼給大媽扶養)。稻米成熟時,要回到父親的老家協助收割,附近窮苦人家來撿拾稻穗,有時幾近用搶的,母親理解其心情,很少去趕他們。街坊鄰里來借錢周轉孩子註冊費,父母常以獎助學金挹注之。
其後台灣實行耕者有其田政策,父親分得台灣四大股票,但自農業社會長大,缺乏商業股票觀念,很快易手,取得資金。他過往學的是法律,並不擅長經商,無論到屏東開發林場、嘉義化學工廠、台北大理石公司,到斗六羽球拍工廠,屢遭失敗,甚至要靠借貸生活,家計重擔又壓到母親身上,她以無比勇氣,鼓勵父親不氣餒,清粥菜脯皆可過活。
光復初期的父親投入台灣民主化運動,選上農會理事長、鄉長、縣議員、副議長等職,父親好客,家裡經常賓客盈門,母親則忙做糕湯,此為家中常景。有次林金生部長輕車簡從到雲林巡訪,特繞道家裡訪友,此時已夜色茫茫。母親問,「吃過飯了嗎?」「吃了!吃了!」母親察言觀色說,「不嫌棄、粗茶淡飯填肚皮而已。」即刻備菜,不消一刻多鐘,三菜一湯,林部長吃了兩碗。他到地方巡訪,不便吃;到朋友家,他餓了,這份真情,見證上代人的風骨。
父親競選議長時,父母聯袂跑遍二十個鄉鎮拜會議員,經兩次開票,先勝(未過半)後敗,鎩羽而歸,此嚴重打擊,幾乎要父親的命。母親以天無絕人之路,陪父親度過生死關卡。
母親是傳統文化孕育下的賢妻良母,她識字不多,但要子女多讀書,七子女皆大學畢業。每位子孫生日她都記得,家裡有幾尾龍、幾頭羊,她如數家珍。遊子、婿返家,她會備妥其口味與嗜好,又幫媳婦坐月子、帶孫子。母親內外操持,一生忙碌,旁及扶助、善待內外族親弟兄姊妹近二十人,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逾七十人,多位內外侄輩生活與工作的難題常求助於父親,由於父親性急脾氣大,侄輩不敢多言,大多由母親從旁加以促成。
母親一生劬勞,但從不言苦,讓她生命力過度消耗。父親亡故後,真如蘇軾詞〈江城子〉所述:「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母親哀傷過度,病倒數月。晚年多種慢性病纏身,在家的老四、提早退休的老么照料最多,印尼來的Yani亦照料十多年,日據時代讀兩年夜校的母親會教她簡易日文,我們戲言,Yani日後可到日本工作了。
母親一生發光發熱,照亮她的子孫、族親、鄰里及父親的友朋。胡適曾言,他一支禿筆,無法述及母恩於萬一。此刻我的拙筆亦難以述母恩於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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