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班長有什麼了不起

聯合報 謝文賢

庹宗華已經演到父親了。

當年,成功嶺上最帥的班長孫建國,終於從部隊退伍,成了電影《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裡毛邦羽的父親。再跑不動五百障礙,再沒辦法以力制力,看上去依然一身傲骨,處事手法卻更顯委婉,姿態更卑屈了。

孫班長老了。

現在,很少聽人講起所謂「較早做兵的時陣……」,好像也沒人在問「你幾梯的?」了。

專科畢業那年,我沒認真升學,就等著當兵,反正遲早。真的收到兵單那天,心裡也不知道是喜是悲,就是悵悵然的,好像荒廢了什麼,又像撿到什麼。入伍那天,我一個人到鄉公所搭車,天陰陰的,下著幾乎不用打傘的毛毛細雨。同車上遇到一個小學同學,我們互相認得,但都不熟,既是萍水相逢,兩人便尷尬地坐一起,既是同舟共濟,我們又便尷尬地聊起了小學畢業後這幾年的際遇。有一搭沒一搭的,感覺路途遙遠。

終於進了成功嶺,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這裡好大,樹好多,房舍錯落其間,視野開闊,風景挺美。

才下車,我們這群還沒換上軍服的菜鳥新兵便被狂吼、狂罵、私人物品被狂摔、撿回來再被摔,被趕去那裡又被趕回這裡、當眾脫褲換衣、排隊立正、報數答有,所謂震撼教育。

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

終於挨到當晚就寢,夜深人靜,躺在冒著汗臭與腐味的上層床鋪,望著窗外新白月光,在費玉清的〈晚安曲〉中,我隱約聽見什麼人在啜泣。我們這些哭的沒哭的,都是同梯,1762梯,就像好市多要念作Costco,1762不能念作1762,要念「么拐六兩」。

已經忘了是自願或是被選上的,總之,下了新訓中心之後,我還進入了士官訓練營,結訓後,成了帶兵的下士班長。沒錯,就是「班長有什麼了不起,我小學也當過班長」那個班長,也就是電影《報告班長》裡庹宗華的角色。我小學時確實當過班長,當班長確實也沒什麼了不起,就是月俸多一點,退伍後還能存一點錢。

大約在剩下幾個月役期的時候,我被派到台南白河某個營區,擔任教育班長,對象是預官新兵。預官就是預備軍官,新訓一結束就會升任少尉,他們都是考上來的,各個學歷優異。我記得清楚,那個連隊一百多人裡,就有九十六個是博士畢業,低於碩士學歷的連一個都沒有。新兵年紀都比班長還大,甚至還有比連長大的。

開訓那天,我也一如當初接待我的班長,狂吼狂罵,叫他們脫褲換衣、排隊立正、報數答有。看著那些菜逼巴的臉嚇得發青,原來所謂老不老,無關年紀,而是看你對這個世界熟不熟。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覺察到,我老了。

最終,我就是在這個營區退伍的。跟同梯朋友領了退伍令,一起走出營區大門那天,時間在下午三、四點光景,台南天氣是油煎的熱,陽光曬得馬路都軟糊,營區外頭是一大片的油綠,那是新秧的稻或是自長的草,我已經不復記憶。

只記得我們意氣風發、言談之間愈見浮誇囂張,我一時起了狂興,把剛從經理士那裡拗來的嶄新大頭皮鞋,又往營區圍牆裡丟回去,大罵了一聲「幹!」

那年,我二十一歲。

如今我也演到父親了,姿態卑屈,處事委婉。

謝文賢

謝文賢,生活在台中,走路安靜,說話緩慢,相信故事。 喜歡夏天的樹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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