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漢／繽紛的拼圖

人生不是你有了答案，才會有問題

我喜愛拼圖，獨力拼過三、四千塊。我拼圖的SOP是先找四角，再建立邊界，圖案顏色清明易辨的區塊先拼，圖色模糊相近的，按色彩濃淡排出一列列光譜，逐一「察顏觀色」填入。最難者，一片滄海，無邊密林，所謂「色難」，莫過於此。不能辨色，只能辨形，進入幾何學的挑戰。將每小塊的主體區分成偏長、偏扁或趨於正方，再將邊上的凹凸計數，凹凸位置偏左偏右，凹凸之形近圓近方，或大或小，細細區別，一一分類，再逐一試合。有時福至心靈，信手拈來，得之我幸；有時屢試不中，心喪氣沮，幾乎要令人拂袖廢圖而去；但在山窮水盡的苦苦尋覓之後，絕望下無意的偶然，得到完全吻合的小紙塊，又令人驚呼拍案，搔首讚嘆，甘心受此折磨。

但這些圖都不難，它畢竟是有底圖的，你知道怎麼去找那相合的一小塊，你知道這一塊合不合。如果你不知道底圖呢？你不知道每一小塊是合是不合呢？你先要想像一個可能的底圖，然後拼著拼著，合或不合，漸漸地，拼出樣子來，你就知道最後的樣子是什麼了。

有人賣這樣的拼圖嗎？不知道，但我也常拼這樣的拼圖。

七月中在北一女中培訓一群應屆畢業生，八月中開始演出。學校因為光復樓整建，空間有限，只能借給我兩間教室。一間在學珠樓地下室，是裝配好的表演教室，有鋪木地板，另一間是明德樓的一般教室。我要同時進行三組課程的培訓，卻只有兩個場地，必須把某兩組合併在一個地方。兩個技術組別有很多器材，要完整的架設空間，要放得下整個景，要有足夠的電源，我只能把這兩個組放到學珠樓地下室了。另一組是演員，明德樓的一般教室夠大，但沒有木地板，是水泥地。表演老師希望有地板，我說好－－對，我對所有的問題幾乎都說「好」，雖然還不知道解決方法是什麼。但人生就是如此，不是你有了答案，才會有問題。問題總是不斷發生，你只能不斷尋找答案，就像沒有底圖的拼圖，你得自己去找出底圖的樣子，或者，用找到的圖塊，盡可能拼出完整和美麗。人生就是拼出來的。

古代窮人著百衲衣，我們則是拼出百衲地板

我在臉書、在群組貼出徵求巧拼地墊的貼文。計算了面積，至少要28平方米，大小不拘、顏色不拘、廠牌不拘，能拼就行，我相信自己的拼圖功力。

有位同事首先響應，三大塊0.6米見方，另一位同事有兩小塊，0.3米見方。北一女A同學去社團找到兩塊0.9米見方的，另一位從家裡拎來一大袋，有幾十片。這幾十片，中間是動植物、交通工具、注音符號、英文字母等等圖案，然後都掉落不見了，有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洞。我說，好！請大家帶美工刀來，我們切掉三分之一的巧拼，切出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小片，來補那三分之二的洞。北一女的大孩子個個切得好開心！

市北大的一位老師，說她有瑜伽墊，行不行？我說，行。所以，一堆巧拼地墊還得拼上五塊瑜伽墊。新竹的一位朋友，說她有幾十片小塊，八片大塊，尺寸不同，我說，沒關係。於是，這批地墊從新竹搭車來到北一女。

拼拼湊湊，我的地板面積就從1.26、3.8、11.2、14.8……平方米，一路累積，逐漸長大。每天，我都在群組裡向北一女的學生報告進度，我說，好像在蓋海埔新生地。

最後還差一點，一位師大附中的老師，說她可以跟學校社團借，要多少？於是，最後六十片0.3米見方的巧拼，從師大附中搭乘計程車來到北一女，完成了我的「海埔新生地」。

我們搬走桌椅，把各種尺寸和顏色的巧拼和墊子，組成無比繽紛的地板。尺寸不同的巧拼，厚度是不同的；不同的廠牌，鋸齒是接不起來的。我們把最大可能、平坦、可相接的面積，組合在主要的排練區域。再向外拼貼不同廠牌、厚度的部分。不同廠牌的區塊之間有縫，不同厚度的有落差，我們用之前切掉的碎片來墊補，再貼上馬克（膠帶）。膠帶也是各種顏色都有，這下更繽紛了！

戲就在這由各方贊助，拼拼湊湊而成的地板上開排了。

一轉眼，七月去，八月來，烈雨與暴日交替而行的夏天，我們的戲排完了。

排完戲的那一天，我們拆掉了地板，表演老師拍照留下紀念，她從來沒在這樣的地板上排過戲。我也拍了照，這親手拼湊的彩色地板，我沒有機會在上面排一分鐘的戲，甚至直到這拆掉的一刻，我才真的好好看了這地板一眼。古代窮人著百衲衣，我們劇團也窮，拼出這百衲地板，我想這繽紛會留在我的想念裡。

帶著學生巡演，上山下海十年，我拼過幾塊不知底圖的拼圖？團隊組成是，行程規畫是，演出的實際過程，更是。這次連地板都是！

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墓碑上該寫什麼，「這裡長眠的是一位熱愛拼圖的人，拼過許多不知圖案的拼圖。如今，他已拼完最久、最後的拼圖，我們也終於知道他人生的圖案，還有這圖案留給這世界的一小片繽紛。」

●本文作者創辦秋野芒劇團，為國小學童進行公益演出。若想用行動支持秋野芒劇團，請見：https://cymwish.eu.org/fr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