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又華/粉頰與紅裙
小鎮,只有一條直直的公路通到市區。小學在鎮的盡頭,L形的簡單平房,排著幾間教室和校長老師們的辦公室,操場雖然小,可也足夠給師生做早操、辦理每年一度的運動會。學校對面是兩邊有店面小市集的窄巷。這個謐靜小鎮,有我童年的回憶。
外交家與賣菜家
我二年級搬來,班上的小朋友來自不同的背景。當老師問到未來的志願,每天有專車接送的外交官之女小蘭,微笑自信地說要做外交家。其他有人要做科學家、音樂家……一個常光著腳走到學校才把布鞋穿上的小女生阿素想了半天,怯生生地說要做「賣菜家」,因為父母和阿公都賣菜。那尖削的小臉,小心謙卑地搜索出這三個字,真難為她了。
粉頰宛心
在小學生活中最難忘的朋友是宛心。我們只同班一年,後來是隔壁班,但仍來往頻繁。宛心住在小市集巷子裡一排二層樓房中的一棟。那時不少學生都住在走路二十幾分鐘外的眷村,水泥砌的一或兩房加個小客室和廚廁。她家寬敞的頂樓平台就是我們聚會玩耍的好地方。
宛心是家中老二,上有姊姊,下有小弟。伯母溫柔,伯父是台北最有名大飯店的副理,客氣健談。一想到那坐落在山上氣派雄偉的大飯店,我們這群小蘿蔔頭都肅然起敬。
兩道寬粗的眉毛是宛心的特徵,卻經常結鎖著。大眼長睫,白皙的皮膚襯出兩腮帶血絲的粉紅。人說小嘴美人,她卻有張寬薄的大嘴,挺特別;直到多年後看到茱莉亞羅勃茲,才知道的確有大嘴的美人兒。她沙啞的聲音,在人群中很突出。
小鎮的小學裡,家長有擺攤的,有比較富裕的人家如宛心,也有許多像我們這樣的外鄉人。多數的小孩都穿著整齊,鞋襪制服不缺,宛心雖然制服筆挺,但布鞋吊垂在不穿襪子的腳上,書包隨意甩放,看似不拘小節,熟了才知道這個少有笑容的小女生有一顆非常細膩敏感的心。
宛心的母親是續絃,大姊是前妻所生,總覺得被冷落,鬱鬱寡歡。有時候大姊思念生母躲在被窩裡偷哭,宛心跟著流淚。她夾在大姊與母親的情感糾結中,多愁善感,親朋的婚喪喜事、人情變故都會讓她激動。
她的早熟很難說是情竇初開,父親嚴肅忙碌,母親與姊姊的不合變成她的負擔。有次去探望,她被禁足,坐在暗處流淚。原來她愛慕一個熟年遠親惹怒了父親。那時才小學六年級,可見希望覓得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和一顆關愛她的心是多麼的急切。
我對她憂鬱偷喝酒的情形總不放心,或許也有些難言的好奇,放學後或是假期,常找機會探望彼此。有一次宛心來我家,我們在村子附近邊走邊聊,順著那長長的山邊公路走回小鎮。兩個小女生在春風微拂中難得的笑語,多年後一直烙印在我腦裡。
紅裙女孩
佩佩住在我們村前,我們從未同班,唯一的交集是宛心。高中她們同校,後來也進同所大學,連有次佩佩去馬偕醫院開盲腸,宛心竟在隔壁手術房,也是盲腸發炎開刀,兩人真有緣分。高中以後有關宛心的消息大約都是從佩佩那裡得知的。
高瘦的佩佩說話舉止慢動作,讓人著急;這和說話動作都很情緒化的我大不同。記得一次在公車站,遠遠就看到她,褐色的皮膚在夏日曬得黑亮,對稱一身鮮紅色連身衣裙,加上短到耳垂以上的學生頭,似乎很不相配的組合卻極為顯眼。
一起坐公車,佩佩就會告訴我宛心的動態。宛心進高中後朋友多,變活潑了。大學新交了男朋友,快畢業時就訂婚了……
我在美國讀書奮鬥的幾十年匆匆流走,幼年的印象逐漸模糊。但記憶中幾個可愛的人物總隱約浮上腦海,小蘭是否已經出使外國?阿素也許成了大蔬菜供應商或開了超市,我和先生創業經營的工程公司多年後也顯成果。痛心的是,我從小就擔心的宛心,沒有逃過宿命。中年後丈夫外遇,從小學就憂鬱的她以尋短結束生命。
有次返台,在一個喜宴上走過來一位優雅的女士,穿了一套和我招牌服飾同款的淺藍色聖約翰套裝,真巧有同好啊,是佩佩!我早先就已經知道佩佩的先生是會在報章上出現的工業界名人,很為她高興。我興奮地說著小時種種回憶,正提起宛心,她面無表情揮手截斷談話,匆匆轉身瞬間,嘴角下撇的冷峻在空氣中僵住。
事後回想,在那樣的場合,扯出我們簡陋純樸的小鎮小人物,可能有些唐突。但粗淺或富貴,不幸或溫馨都是我幼時的八寶箱啊。粉頰的憂鬱,黑膚與粗布紅裙的不搭,仍在記憶深處閃光。這豈是現時優雅的名人名牌可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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