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絲林/風箏的願望

聯合報 文/黛絲林
風箏的願望。圖/圖倪

歌手江蕙、江淑娜姊妹,合唱過一曲〈風吹的願望〉,旋律輕快,描寫姊妹情深,我和大姊曾一起點唱,在她生病罹癌的那一年。爾後,我一人點唱,哽咽淚盈眶……

有風的時候你牽一條線

惦惦甲另外那邊交乎我

牽到你就不孤單 我的心情你知影

風吹來一陣一陣的運命

斷了線的風箏,落在另一端世界的她,過得好嗎?

大姊哭得很傷心,我不知該如何安慰

近日整理爆滿的信箱,看到往昔與大姊往返的一串信件,陣陣酸楚湧上心頭。大姊離世已七年,但每每想來依然不捨與難過。細想是我從來不曾好好面對自己的心,而大姊也很少跟我說她內心對於即將喪失生命的恐懼,我們都有話沒有坦然地表達,留下遺憾。

回顧兒時照片,大姊個頭高,大大的眼睛,瓜子臉帶著酒窩的笑。國小時她的功課很不錯,又能照顧弟妹,是父母的好幫手。我們一起騎腳踏車上學,一起課後寫作業,然後她帶我們在家旁邊的廟前玩耍。然而,國中後大姊的學業成績開始落後,重視考試成績的媽媽逼得我們各自埋頭,無暇談心。就讀專科後,大姊的話愈來愈少,對課業似乎更不上心,和她共桌讀書時,只見她常對著桌前的鏡子梳頭髮、轉原子筆,彷彿心中有事,久久不曾翻過一頁。

某年除夕,大姊被媽媽打得很慘,因為被發現她與男同學情書往返。大姊哭得很傷心,夜深人靜,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假裝在床上睡著,卻瞧見她倒抽氣,默默地撕掉很多紙張。之後,我注意到大姊手上有一小處燙過的傷疤,那應該是她下了很大的痛心決定--看似叛逆違反家規,最終依然渴望被媽媽接納。

我和大姊共睡一張不大的床,兩人都搶著要靠走道邊睡覺,媽媽說先睡的人睡裡面,結果每次都是我睡外面。夜晚蚊子多,睡覺前要掛蚊帳,先睡的人又得先掛蚊帳;媽媽對她說忍耐吧,等聯考後換妹妹掛蚊帳。多年後聽媽提起大姊曾抱怨,妹妹跑到台北讀書,丟下她,最後蚊帳還是留她一人掛……

大姊對不起,我食言了。

卸下人生重責,成為自在遨翔的風箏

專科畢業後,大姊在家附近上班,結婚生子。姊夫在外地上班,周末才回家,大姊平日就和爸媽同住,彼此就近照應。我和兩個弟弟則是陸續到外地讀書、就業,在北部結婚生活,於是陪伴日漸年邁的爸媽的任務,就落在大姊一人身上,甚至上班時需要抽空帶雙親看病、打針、拿藥。

大姊的女兒學習緩慢,功課和身體無法自理,兒子則是經常與姊夫起衝突,她上班忙,下班同樣無法好好休息。有一年爸爸突然心肌梗塞,大姊一同坐救護車送他到加護病房,卻因此得了恐慌症。我們弟妹開始輪班回南部照顧媽媽,試圖減輕大姊的負擔,可經年累月下來,大姊仍不支生病,發現時已近末期。

大姊一直很羨慕我能離家,像自由北飛的風箏,也羨慕那些住在同一城市的姊妹,可以經常逛街吃飯。那時才知她在家鄉竟然沒有朋友可以談心,雖然勸她多交朋友、安排上課,可她只是嘆氣說沒那麼容易。有時候她會打電話問我在做什麼,我會心虛,甚至不敢在臉書上放出遊的照片。

大姊是媽媽最依賴的人,爸爸走後,我和弟弟曾想把媽媽接到台北,但她不願意,說家裡有大姊就夠,大姊苦笑回我:「真倒楣。」我們只得改安排移工看護來協助,希望多少能分攤壓力。大姊生病時,怕老媽知情、增添心理壓力,化療時就謊稱到台北受訓幾天。後來,我亦因為焦慮引發自律神經失調,大姊不解,幸福無憂的我怎會焦慮?嘆著氣勸我放輕鬆。她不知道我每次想起她就會哭,不捨她即將離去,同時也擔心要面對媽媽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那一天……

大限之日終於來到,要住進安寧病房的前一天,她從南部打電話給我,激動地說她心有不甘,我只能安靜地聽著,強忍內心翻騰的不捨與想哭的衝動。隔天下午,我搭高鐵趕回去,聽著她坐在輪椅上說話,太陽日漸西下,紅紅晚霞灑在窗外矮屋頂,這一幕竟然是我們姊妹最後的風景。

你是一隻飛來飛去的風吹

親像鳥仔快樂隨風自由飛

一次法會誦經後,午覺中大姊入夢來,身著蕾絲白上衣和紅色背心裙,開心地抱緊我,跟我說她現在很好,然後轉身消失。這個夢慰藉了我,她知我牽掛,想告訴我,現在她已卸下人生的重責,是遠去的風箏,自在翱翔。

憶念之心是我仍握在手上的線。大姊對家的貢獻,做妹妹的我既慚愧也無以為報了。她燃燒自己發出生命的光,永遠溫暖著弟妹們的心。

記憶藏寶圖 江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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