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換,換,換!
若能做到盡善盡美,儼然就是一件藝術品
回首前塵往事,那是大學聯考一試定終身的年代,糊里糊塗地進了生物系,現在叫作生命科學系。
記得幾乎每天下午排滿了實驗課,實驗三個小時只有一個學分,每天忙碌異常。做實驗,起初是看一些已做好的顯微切片,或是助教前一天採集來的新鮮貨。有時為了徹底了解生物體的內部構造,動刀將其解剖得四分五裂是必要的,有時再叫你還原成標本。
有一次助教叫我們全班每一組同學交出一份家庭作業──魚骨標本,當作一次實驗分數。得先用沸水把一條吳郭魚肉煮爛,留下完整的魚骨,再用藥劑把骨肉分離乾淨,待骨頭漂白後,一塊都不能少,用膠水黏貼,尤其是魚頭(愛吃魚頭的人,應該知道這分明在整人)。接著,把整隻魚骨用鐵絲撐起,不慎斷裂的脊椎,得小心翼翼地用細鐵絲纏住。最後,整隻魚骨以鐵絲豎立在一塊壓克力板上,看起來就像一條魚的X光片,但牠卻是實體的,這時就可以交差了。
最繁複又整人的工作,是在魚頭上。任何一個小碎片都不可遺漏,得耐著性子用白膠黏好,若能做到盡善盡美,儼然就是一件藝術品。
偏偏我那組是四個大男生,粗手粗腳又沒耐心。這工作得回家在廚房裡做,有位同學家在台北,偏勞他拿回去完成任務。然而,任務失敗,交出來的成品像被鯊魚啃過的殘屍,助教勸我們重交一份,否則分數很難看。四個大男生推來推去,最終豁出去了,難看就難看吧。
經過這番磨練,姑且算是有了基本功。有了基本功後,不能老關在象牙塔裡,得實際接觸大自然,上山下海是免不了的。先從校園植物辨識做起,再去台北植物園,然後是芝山岩、陽明山、七星山、烏來、和平島、八斗子、鼻頭角。
有一次坐台鐵去淡水(當年淡水沒有捷運),看一種叫紅樹林胎生植物(水筆仔)。一群人圍著水筆仔嘰嘰喳喳地品頭論足,想必令周圍穿著短褲打著赤膊的小孩吃驚不已,怎麼這些從小看到大毫不起眼的水邊植物,被城裡這群土包子當成寶?
北部的觀光勝地都走遍了?看來不錯嘛,上課就像在郊遊!不對,我們走的路線專挑觀光客不愛走的羊腸小徑。而且如果腳力不夠,助教已經解說完畢才趕上來,那只好祈求這道試題期中考不會出。即便腳力夠,緊跟在助教屁股後面,看到了也聽到了這株植物或這隻昆蟲的特性、特徵,考試時真考出來了,結果還是答不上來,因為看到的是含苞待放的,助教考試時拿出來的是綻放的,女大十八變,當場不知所措,以為又是哪個被我落掉的種類。
不知怎麼區分動植物時,八成就可畢業了
老師最後要對愛徒驗收成果,看看武功是否精進,決定在某個下午的實驗室裡集合考試。大學的一般考試,若之前有蹺課,可以借借筆記、開個夜車,複習個兩三遍,包準過關,考實驗,這招可行不通。考前要複習,得利用假日起個大早,自己再把羊腸小徑走一遍,考題就在那兒。有時忙了一天下來,筋疲力竭,好像一本書只複習半本,另半本實在不知牠或它生在何方,因為助教走的部分路線忘記了!
考試採移形易位法。助教將實驗室的長桌排成彎曲如巨龍身子的形狀。桌上的試題就像牲禮祭品,每次總有四十來題吧,第一個同學拿著空白試卷先進來答第一題,三十秒後,助教喊:「換!」這位同學就移往第二題的位子,第二位同學接著進來站在第一題的位子,三十秒後,又是助教駭人的一聲「換」,第三位同學進來了……就在「換,換,換,換,換」的驚聲尖叫中,大家就考完了。
考什麼題目呢?比方說一隻兔子一臉驚恐、開腸破肚倒在桌上,老師先用一根大頭針插在一個像囊袋狀的器官上,請你寫出它的名稱,要用英文或拉丁文,若寫中文分數折半,如此磕磕絆絆勉強混到畢業。記得一位教授曾說,「當你還是新鮮人時,問你動物植物如何區分,你必然說得頭頭是道。學到後來,已不知怎麼區分動植物時,你八成就可畢業了。」當我畢業時,確實有此暈頭轉向的感覺。不過,教授的意思是動植物細胞內的構造大多相仿(例如都有各自不同的DNA),而原生生物(例如眼蟲)其細胞常兼具動植物的構造。
以前一位勇士學姊從國文系轉來本系,因為嚮往美麗的大自然,不願埋葬於故紙堆中。不料轉過來才知道微積分是本系的必修科目,若三修不過,會被學校退學,令她懊惱不已。後來她陣亡了沒?已不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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