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聯合報 謝文賢

臨出門,正要換衣服,在房間地板上看到妻子的幾根頭髮,我撿起其中一根。短短的髮絲,不到二十公分長度,勢單力薄的黑,在窗邊薄光裡泛著亮亮的土色,回憶一般。

國中的時候,髮禁還是很普遍的觀念,每個學校都有各自的儀容要求,男生三分頭,女生耳下一公分,算是個主流標準,做好無賞,超過要罰。

國一下學期剛開始,某一天,課堂上正在講的是歷史或英文我忘記了,訓導主任突襲教室,請老師暫停講課,她要檢查服儀。

九月下旬的天氣還熱,窗外的蟬鳴零星,大王椰子樹葉垂墜,隨著悶風晃動,像倒吊的屍體。

那是個很漂亮的女生,體格勻稱,裙下兩腿雪白,睫毛翹得像魚鉤子,看人的時候眼珠骨溜溜的,水很深。才國一的年紀,連我都看得出來她上學已經帶妝容,何況是訓導主任。

頭髮過長。

二話不說,主任拿出剪刀來,喀嚓一聲,女孩的劉海與耳後各被剪了一口子。

主任一走,女孩便趴下來哭了,任憑老師怎麼勸也不抬頭,同學騷動私語,上課氣氛僵在那裡,動彈不得。

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脫口就說出:「頭髮又不是黃金!」

倒有效。女孩猛抬頭,髮一飄,轉過來瞪我,雙眼紅腫,梨花帶淚,很有一股我見猶憐的美感。

我心一抽,腦海裡頓時浮現了幾段瓊瑤愛情電影情節。

你死定了,她男朋友是三年級某某某。

下課後,好心同學跑來警告,我才醒覺,原來那一眼不是愛情電影,是香港黑社會電影。

隔天女孩來,頭髮短了些,依然亮眼俏麗。

最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真正屬於我的戀愛,高中才發生。記憶裡都在陽光下,對方是個開朗女孩,她陪我打球,我陪她逛街,偶爾講一、兩個小時電話。這樣談戀愛的方式或許過於簡單,沒多久,也就簡簡單單地分手了。

某一次約會,恰好在雨後,陽光是灰色的,空氣裡都是土的味道,我摩挲著她的頭髮,聞著她髮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沒什麼未來的話題。或許是提到了結婚,或許也沒有,總之,我突然有了「結髮」這樣的念頭,要來她一根頭髮,也拔下自己的一根,把兩根頭髮結在一起,如此,彷彿就得到了老天爺的什麼保證。

回家後,我煞有介事地把兩根纏結的頭髮裝進一個相簿夾層裡,誠心相信。

多年過去,我對愛情更相信,對老天爺卻更不信,覺得那樣做一點意義也沒有,其實還挺蠢的。但浪漫跟蠢,有時候就是一件事。

去年,因為一個不得已的原因,妻子剪去了一頭長髮,不是修短打薄,是剪至髮苗,直見青色頭皮。我以為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畢竟三千煩惱三千絲,況且相伴多年,她頭髮長過短過捲過直過,變化過各種造型,我看起來也都差不多,好看。

這次不需要專業設計師,我來就可以。先用剪刀剪短,再用電剪推光,就可以。她說。剛要下第一刀,她眼淚滾下來,鏡子裡她毫無妝容,眼睛浮腫梨花帶淚,看著像一池很深的水。我頓一頓,突然也覺得不捨,再問了一句。

她說,好,剪吧。

頭髮剪光了才發現,我原來喜歡她長頭髮的樣子。

我把那根髮絲放到明鏡台上,換好衣服出門,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謝文賢

謝文賢,生活在台中,走路安靜,說話緩慢,相信故事。 喜歡夏天的樹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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