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斗/老爸來點菜

聯合報 張光斗
老爸來點菜。圖/江長芳

天地間,許多無法解釋的神鬼現象,有些人不信,認為眼見為憑。可我一向不是鐵齒之徒,即使不具任何敏感體質感應另一時空的邂逅,也本著尊重,不鑽迷、不否定,卻怎麼都沒有想到,此事會臨到自己頭上。

疫情興起的那年,我一人留守台北,老婆因有要事,飛去日本兩周;時間一到,老婆回台隔離,再續兩周假期。某日,身在職場的我,與一具有特殊能力的友人聊天,她忽然問,你老婆何時出關?我答,明天。她隨即關照,請老婆隔天就現身眼前。我沒多問,只當友人想念她。

隔日,老婆氣色紅潤地出現,友人沒有浪費時間,立刻與她耳語起來;等老婆拿出紙筆開始註記,友人才回頭對我說了一句:「張伯伯說了,一定要交代給媳婦……」我一下子沒聽懂,友人又補上一句:「張伯伯是老派的人,覺得這事叮囑媳婦比較靠得住。」我沒有老羞,怪罪老爸不信賴我,只是好奇生前少話沉默的老爸,究竟為了啥事找朋友的麻煩?

且聽我從頭說起。

十餘年前,葬在安徽滁州鄉下的祖墳,接到當地書記的通知,需要遷墳。原來當時的中國大陸是個廣大無邊的大工地,各個地方政府都在廣覓財源,與建商合作,大興土木,蓋房子建工廠。我家祖墳所在地的滁州鄉下,隔了個長江大橋就是南京,自然被視為肥肉一塊;既然被點名了,只有認命一途。

我接獲姑姑的通知,火速趕去處理,書記官小火氣大,不帶一點感情(他與我家還是遠房親戚咧)地說,看我住在境外的份,算是網開一面,否則半年前就叫推土機將我爺爺奶奶的墳給推平了。

我趕去「政府」指定的新墳場查看地形--「政府」補貼三千人民幣遷葬費,我卻要繳交五千人民幣的墳地錢。其實錢還是小事,重點是墳地緊貼著軌道邊,火車沒日沒夜地路過,擺明了是個人不安鬼不寧的畸零地,我當場決定,替爺爺奶奶另找新址。

長話短說,幾經折騰,還跨了個年,總算拜朋友所賜,尋到了個好所在,順利遷葬了爺爺奶奶。老爸當時已屆風燭殘年,無法再回去,爺爺奶奶的新墳自是不曾去過。而後沒多久,老爸大去,到天上與爺爺奶奶團聚了。

基本上我每年的清明前都會去安徽祭拜爺爺奶奶。那是田間的一處集中墳塚區,前後左右都有當地百姓高高堆起的墳頭。當年爺爺奶奶的墳才砌好,就有一家農戶趕來鬧事,說我家的墳頭擋住他家的了。幸好,有位當地的老漢當我們的後盾,不甘示弱地發出狠話,如果哪個人敢動我爺爺奶奶墳地一撮土,他立馬就抓起鋤頭,把對方的墳全都刨掉……此事畢竟要善了,我隨後塞了錢給幫助我們的老漢,請他私下做些疏通工作。咱們是外來人,低個頭也是正常的;幸好,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波最終和平落幕。

這些年因為疫情無法回安徽上墳,只好拜託南京的姑姑領著表弟、表妹、表妹夫代為掃墓。爺爺奶奶遷墳的事,除了家人,身邊沒幾個人知道。

時隔多年,我那生平不愛麻煩人的老爸,為何就找上了菩薩心腸的友人呢?原來老爸跟友人說,爺爺奶奶很在意,搬遷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安葬,給當地人添了麻煩,卻從來沒有謝過;因此,爺爺囑咐老爸,要我在台北家中擺一桌飯菜,招待爺爺奶奶的芳鄰們吃點、喝點,做點敦親睦鄰的友好工作。我事後說給老媽聽,老媽拍了一記大腿,非常明確地對我說,爺爺生平就愛交朋友愛請客,我愛朋友的個性就是傳承自爺爺的。

那天,受託的友人與老爸的「溝通」還真廢時;友人說,老爸點的菜全是葷食,茹素多年的友人認為不妥,建議吃素,說是吃素好,功德更好;幸虧老爸沒有堅持,從善如流地改葷為素,開出一長串的菜單:菠菜炒蛋、雪裡紅炒腐皮、芹菜辣椒炒乾絲、竹筍紅燒香菇、蔥油餅、蘿蔔絲餅、乾拌麵……由炒菜到主食,不下十幾道。

到了宴客當天一早,我與老婆兵分兩路,她買材料,我買熟食;然後洗菜、切菜、翻炒、煮燉,忙得不亦樂乎。十一點一到,家裡的圓桌布滿了飯菜,外加一壺老爸特愛的濃茶,還有一物不可少--名聲遠播的一大瓶金門高粱。我與老婆各舉起一炷香,邀請老爸、爺爺奶奶,以及遠自安徽趕來的賓客們入席,先致上多年來失禮的歉意,再感謝各位老鄉多年來關照爺爺奶奶,然後不時加酒、倒茶、添飯,不敢怠慢。

半個小時過去,友人的電話來了,說是好一個賓主盡歡,所有的賓客與爺爺奶奶、老爸都開開心心地吃飽喝足,狀甚幸福地先後離去。我與老婆相視一笑,開始整理滿桌的菜肴。最後,我獨將老爸生前最愛的那碗乾拌麵留下來;或許麵條與空氣接觸太久,麵條硬邦邦地結成硬塊,原有的蔥油香味不見不說,吃到嘴裡也真是沒啥滋味。我抬頭對著窗外跟老爸說,下回肯定準備一些他與爺爺奶奶、賓客們喜愛的美饌,並保證葷素俱全。

等到下一年的清明,反正我回不了安徽,就重新擬了菜單,全都是老爸生前所愛的菜肴:蛋餃燒大白菜、紅燒肉、紅椒豬肉絲(老爸不吃牛肉)、茭白筍炒肉絲、紅燒魚、韭菜花炒墨魚、白花菜燴番茄,當然,還有一大鍋排骨蘿蔔海帶湯。

到目前為止,老爸不曾再找過友人的麻煩了。

張光斗

祖籍安徽,軍人子弟,台灣彰化縣北斗鎮出生。其父並不奢求其能光耀中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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