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孟柔/斑比小山羌

聯合報 綦孟柔
斑比小山羌。圖/太陽臉

今天的第一位病患是小白腹秧雞

每天早晨,診療室的手術台上都擺著麻醉動物需要的各項設備,我會下意識地把每條線路分開,再一捲一捲地收到側邊,好讓動物上台時不會壓到線路。

今天的第一位病患是例行檢查的小白腹秧雞,送進醫院就發現兩隻腳稍微變形,一周後更為惡化;據發現人說,在路上看到兩隻小秧雞,所以一起送來醫院。一隻隔天就死亡,剩下的一隻雙腳多處骨折--通常這樣的狀況發生在營養失衡的動物身上,缺鈣使得骨頭變得脆弱,脆弱到光是走路就會斷掉。究竟在醫院接到動物之前,小秧雞有沒有被人不當飼養,我們不得而知,只能就現下情況討論,看看有沒有辦法改善牠的腳。

這隻小秧雞的根本問題在於鈣質吸收不良,沒辦法短時間內矯正,即便動了手術,也非常有可能因為手術外加的固定器而加重負擔,產生新的骨折。最終,獸醫師們都確認沒有修復的可能,小秧雞未來無法好好走路,難以在野外存活,就算養下來也會一輩子面對變形雙腳帶來的各種疼痛,決議不要令牠過著痛苦的一生,使用高劑量的麻醉藥物讓牠不再醒來。日常的一早,我們用死亡開頭。

送走了小秧雞,緊接著進到診療室的是一隻小山羌,牠被人發現卡在三面光的溝渠裡;可能不斷掙扎想要爬出溝渠,但溝渠的牆壁過於垂直又光滑,不斷摩擦之下,四隻腳蹄像被刨刀刨了又刨,斜切的傷口令骨頭都露了出來。小山羌在被鎮靜之後放上手術台,我們一人一隻腳,快速清理傷口,且為了不讓傷口沾到住院病房裡的尿液,還用巧拼幫牠做了防水的鞋子,如厚底鞋一般,希望維持傷口的潔淨,快快好起來。

就在快要包紮完畢之際,另一位同事抱著一個紙箱走進來,說:「被狗咬的山羌。」

被狗咬的山羌通常沒有好下場,紙箱看起來不大,想必是一隻山羌小朋友。「精神還好嗎?」我一面收拾前一隻山羌剛用完的手術台,一面問同事。「聽說口鼻在流血。」同事無奈地回答。

聽到這裡,獸醫師必須決定要冒著山羌很緊張的風險先檢查,還是讓牠休息一下?基於失血是一個重大問題,我掀開紙箱的一角,偷偷觀察牠的狀況;那是一隻約一公斤的小山羌,身上的斑點表示牠還沒斷奶,口鼻蓋了大量的血液,不過看似沒有繼續出血,只是呼吸一直出現「啵、啵、啵」的聲音,表示呼吸道被大量液體塞住。紙箱蓋起來,我加速收拾檯面,備齊新進小山羌需要的東西。

小山羌上顎的觸感令我直覺不妙

我和同事一起用毛巾包覆小山羌,讓牠不至於緊張得從我們手上溜走,然後麻醉牠,避免過度掙扎導致二次傷害,並建立起山羌的點滴,這樣若有突發狀況,比如休克,我們就有給藥急救的途徑。最後則是處理牠的傷勢。

然而,當我清理口腔,握著牠上顎的手,忽然隱約感覺到「懶骨頭般的觸感」,軟軟的、裡面帶有顆粒。理論上,上顎是非常堅固的,我直覺不妙,跟著發現小山羌的舌頭斷裂、口腔上顎撕裂傷、牙齒鬆動、臉頰兩側和頭頂多處撕裂傷及穿刺傷,研判犬隻應該是咬著頭部叼來叼去。我一面清山羌的傷口,一面聽到同事不知為何說了「地獄」兩字,我脫口而出:「今天就是這隻小山羌的地獄,牠的頭被咬著的當下就是牠的地獄。」

傷口清理完畢,來到X機台上,先拍攝危及生命的胸腹腔,確認沒有問題,再進行頭部拍攝。影像一出現,果然是上顎骨粉碎性骨折,碎到不給獸醫師機會手術接回,碎到小山羌沒有辦法用嘴巴進食。

麻醉近一小時,我們讓小山羌甦醒,提供止痛後至病房休息,穩定生命跡象,再研議後續的醫療處置。考量到牠不能自己吃東西,不能從口腔喝奶,液體會從上顎撕裂傷進到骨折處,造成嚴重感染,於是決定先靜養兩天,第三天再安裝食道胃管。然而,很不巧第二天小山羌的點滴就塞住了,必須重新安裝。由於勢必要麻醉,就一起將食道胃管給裝上,麻醉甦醒後的小山羌精神看似不錯,嘴巴也有想吃東西的動作,我們便嘗試少量灌食。頭兩天非常順利,我預想小山羌恢復的模樣,想牠可能是少數能從狗嘴下重生的山羌,卻未料第三天的早晨,我們發現小山羌已經死亡--可能是過於疼痛,可能是過於緊迫。一如往常,日常的一早,我們用死亡開頭。

為了不辜負這些因人而喪失生命的動物,我們透過解剖釐清死因、採集樣本做傳染病的監測、增加臨床技術的知識;如果有適合的案例,亦會製作成標本融入教案,進行環境教育及保育宣導。雖然我們還沒來得及扭轉台灣野生動物的困境,但這些動物的案例都是牠們想要傳達的事,是牠們對我們發出的警訊。於理,我們希望改善這些生態問題;於情,我希望可以從死神的手中搶回小山羌。

●本文作者創辦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投入花東地區野生動物救援及環境教育。若您願意一起參與,請見:https://www.wildonetaiwan.org

綦孟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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