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克培/禮物

聯合報 文/高克培

我一向把患者送禮視作情緒勒索,所以收禮不是我服務時的style。不過,那些年,確實曾收過超級珍貴的禮物,而且是……兩個!

大約八○年代,那對夫妻六十多歲,我也才四十歲多一點,太太因患有「重症肌無力」來到我的門診,她有好幾個部位的肌肉受犯,症狀長期起起伏伏,使用的藥物早晚不同,副作用又多,要通盤了解她的病情本來就不容易,偏偏我台語不怎麼靈光,還好有她先生一口福州腔的國語幫忙,兩人合作無間,我常忍不住誇他是我少見的好助手。

看得出他們很恩愛,先生很能掌握太太的病況,報告的觀察都很到位,太太大部分時間只是笑瞇瞇地應和著。她曾度過一次危及生命的危機,幾年下來,其他都算順利。

然而,有一次門診,奇怪啦,這位不可或缺的助手好像不如往常靈光。就在我困惑之際,患者主動提起她先生兩、三星期前好像摔了一跤,不確定有沒有碰到頭。職業性的反射,我立刻聯絡急診室,請同仁為他緊急安排電腦斷層掃描,同時電話通知他們上班中的兒子。不出所料,他的硬腦膜下有大片血塊,即時的手術救了他一命。我一邊讚美太太提供重要線索、為先生搶到關鍵時間,一邊心想,好加在他倆相依相隨,魚幫了水,水也幫了魚。

後來,他們的兒子陪著來門診,送我一個精美的竹筆筒,上面刻著一叢蘭花,懸長在峭壁,附加「懸崖」兩字。原來那位先生是個竹刻藝術家。他的獲救我有參與,我也正好熱衷收集些竹刻藝術品,所以破例地接受了。

我們醫病之間愉快地又過了兩三年,慢慢地先生出現巴金森氏症,手抖、動作遲緩,換太太解說症狀給我聽。那時能用的藥物不多,先生病況不大好,然而他卻堅持還要再送我一個作品。彼時家父過世不久,生前曾寫了「依仁遊藝」四個字警惕我,我常思考如何用比紙張更長久的方式保存遺墨,而且我平時特別喜歡有文人氣息的臂擱,所以門診倉促中,就請藝術家刻一個小竹臂擱、上面依家父寫的字形刻上這四個字,送給我吧--此刻回想起來,非常強他所難。

隔了好一陣子,他兒子送來,說是父親非常吃力、勉強下完成的,很可能是他最後一件作品了。這次的禮,我非常恭敬地收下。

手掌般大小的臂擱,除了家父那四個親筆字,藝術家還配上從石塊裡掙扎而出的梅花。說真話,這件作品無法與上一個蘭花筆筒的細膩相比,卻令我非常感動。它多處是瑕疵,可是那些瑕疵正好說明作品出自一名重度巴金森氏症竹刻藝術家,他用他吃飯都不大方便的手與誠心,努力地完成。

八、九年前,我離開服務了三十幾年的醫院,開始行「減法」生活,慢慢處理掉一些身外之物,包括珍愛的收藏。不過,竹筆筒和臂擱在我案頭陪我二十多年了,始終捨之不下。這竹刻緣分肯定還會與我為伴,警惕我「依仁遊藝」,直到最後一刻。

林大師,您送的禮物無比珍貴,也教導我很多,謝謝您!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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