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民/銅門部落的Empyxiluy
世代相傳的鍛造技術
瓦旦從小學三年級便跟在自己的父親身邊看長輩們打鐵。長輩們不會教打鐵,孩子必須自己看,能學多少、會多少就是自己的。所以每個孩子學得多或少,不止看他們的「眼睛」,還要看他們能不能耐得住火爐邊上的高溫與單調的反覆敲擊。
瓦旦出生於花蓮的銅門部落,銅門部落最著名的即是銅門刀。有種說法,他們在幾百年前住立霧溪中下游,彼時荷蘭人來到台灣,於立霧溪淘金,為雇用當地人幫忙,便以鍛鐵技術換他們幫工。雖然這個說法今天考古學界可能會提出不一樣的見解,但無論如何,銅門部落的人世代相傳著鍛造技術,就算歷經遷徙,仍然傳承數百年。瓦旦在部落裡,也隨著自己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成為了一名Empyxiluy(打鐵的人)。
最初他看著父親打鐵,在旁邊自己摸索做刀柄,父親見他做的刀柄與上面的花紋,嘗試握了幾下,轉頭向瓦旦笑。對含蓄的太魯閣族來說,那是稱讚了。不過,沒多久父親突然逝世,家中經濟陷入困厄,可是瓦旦依然沒有放棄成為一名Empyxiluy:既然父親走了,那便向父親的父親學習。
瓦旦講起這段往事,忽然笑出來。他說,向自己的爸爸學,爸爸就走了,向自己的阿公學,阿公也走了。那是在他要上國中的年紀,他沒繼續升學,本想著跟阿公學習,但沒學幾年,阿公也突然離世,最終只好向自己的叔叔學習。
瓦旦帶我們去看他打鐵,爐子就在屋外的小工寮裡,邊上還有另一個大工寮。那天的日頭好,大工寮裡曬滿親族的棉被,瓦旦撥開那些棉被,說他童年便是在這裡看著長輩們鍛造;分家後,他在大工寮旁邊搭小工寮,僅有兩、三坪大小,堆滿麻袋裝的煤炭,還有一台老式的鍛造機、鐵砧,以及四散零落的工具。
他的兒時到壯年,歷經部落的興衰。不像許多人因此離開部落,他仍守著狹小的家與工寮,在幾次的風雨中不斷升起爐子的火焰。颱風來臨、土石流警報響起,村長、警察在外頭要人們撤離時,他都選擇與自己的妻子、襁褓中的孩子窩在家裡,聽著狂風呼嘯或大雨滂沱。
砍農地裡的刀砍不動山裡的
因為父親、阿公在他幼年時離開,瓦旦流連在親族長輩們的身邊學習鍛造,哪怕二十歲時已然出師,都不好意思自己開一間鐵店:「跟親戚們學的,學完後又開一間店,大家會講話的……」害怕搶親戚們的飯碗,瓦旦的日常便不斷地在部落打零工,族人請他造鐵器時他就打造,生一爐火,加減多造幾把刀,遠遠地離開部落,在其他村落的街邊販售。
這樣的生活在擁有第四個孩子後,愈來愈艱難。三個孩子讀小學,一個孩子還包著尿布,雖然有社會福利救助,但遠遠應付不了愈來愈多的花費。夫妻倆每天最擔心的是孩子回家後說有什麼費用要繳交──這也是我們拜訪瓦旦的原因。瓦旦的親戚希望幫助瓦旦,將他的刀帶離部落販售,避免陷瓦旦於不義,還能幫助他的經濟好轉。
我們在半年來與瓦旦相約八次,前面七次他都拒絕,直到第八次,他不得不面對家裡的狀況,答應與我們見面。我們在一處山谷邊的小聚落下車,走過一個下坡,再往上坡,穿過幾棟平房後拐彎,爬上鐵梯,方到瓦旦的家。那是一棟鐵皮屋,大概七、八坪大小,加蓋在親戚的平房之上。入門即是小客廳,有張茶几、一套布沙發,還有三個僅容置床的房間。
瓦旦從一旁的麻袋裡拿出他打造的鐵器:阿美族、太魯閣族、魯凱族、布農族的獵刀,還有部落族人跟他訂製專門上山用的鐮刀、殺魚的、剁骨的,舉行儀式刺豬心的矛尖頭……每一把刀都是為實用而造,不像一般遊客看見的那樣花俏。
例如一把「ㄟ」型的鐮刀,便是他看著族人每天上山砍草,考量他們面對上下坡的環境、攜帶的物品,以及山林更粗野的環境而打造,淬火多次讓鐮刀更加堅硬,刀的弧度也較為剛直,更適合劈砍:「砍農地裡的刀砍不動山裡的。」他這樣跟我們介紹。
幾乎每把他鍛造的鐵器都是如此,考量使用者的需求,造出來的形狀都不似大量機械化生產般的模樣。每一把都在告訴我們,今日輕易購買到的規格化鐵器,難以真實符合我們使用的情境,他也用一種匠人的態度,重新闡述「工具」應是為人而生,不應是我們要配合工具。
折服於他的鍛造技術,我們終於開口問他:願意讓我們幫你賣鐵器嗎?他轉頭用族語和親戚交談了許久才回頭看我們,正要張嘴說話時突然皺眉:「你是不是嗯嗯了?怎麼臭臭的?」他看向女兒,檢查她的尿布。
離別時我們扛著一麻袋的刀,他對我們說:「不要太久沒來。」
●本文作者為社團法人花蓮縣牛犁社區交流協會,近期因應地方創生工作,協助部落發展工藝品、部落商品,若願意支持部落的工藝師,可以參閱以下網站:https://mountcounty.com/shop/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