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又華/赤子心
將依依之情化為祝福
任賢與我同系不同班,但在大一的共同科目和實驗室都有同窗之誼。因為都有北方人直言直語的個性,我稱呼他老弟,很有哥兒們姊弟的交情。
當時的「四年級生」在家順父母,在校從師長、遵校規,一旦從嚴教刻板的籠子放出來,成為新鮮人,蹺課溜堂是灑脫,椰林道、活動中心是青春流連的好去處。在那時的聯考制度下,有人不被科系束縛,另找喜愛的事物。任賢曾告訴我,他們對學校的社團規則極為不滿,向校方強烈抗議,終而得到改善。那一群有叛逆性,桀驁不馴的好傢伙們都有一顆不願意被刻成樣板的赤子之心。
純真率直的他,對異性也有不從眾流的品味。有一次他靦腆地告訴我,他喜歡上了一個嚴肅認真、一絲不苟的好學生。我並不驚奇,因他不隨著大家崇拜鋒頭健的女孩子,只是不知他有沒有去表白追求。
快畢業時,經常在圖書館看到他和一位秀氣文靜的女孩一起讀書。好幾次過去聊幾句問候,他都沒介紹,我也不好發問。許多年後才得知是一段幽幽傷情,也才心有戚戚地了解為什麼女孩永遠只是微笑示意,從未起身招呼。
原來這位美麗的女孩得過小兒麻痺,雙腿變形,行走不便。畢業後出國前,任賢想訂婚,母親以死要挾嚴厲拒絕這門婚事。
出國多年,得知女孩大學畢業留台繼續深造,接著返校任教,任賢曾回母校探望,但並不想打擾她的平靜生活,只在人群中默默看著她認真熱烈地與學生討論。家庭美滿的任賢把這依依之情化為祝福,年輕時的浪漫與傷感只能存留回憶。
幾十年後在一次同學聚會中,突然有位白髮慈眉的老人出現,真是驚喜。一群男女同學雖臨近退休,大多風姿依舊、意氣蓬勃,任賢卻顯老態。他說自己剛和癌症惡魔奮鬥,病情雖得控制但需療養。此後在同學們的繽紛音訊裡,多了這位老友的熱烈響應。任賢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可是因為學科冷門,工作不理想,所幸他對資訊產生興趣,改行做得有聲有色。
對中外新聞抒發己見
任賢在學生時代就展露文筆,只是一直在科學領域發展,沒有發揮文采。他的中英文程度極好,用字艱深複雜,有次我寄了一則媒體評論給幾個朋友,他寫了一封很長的電子信回覆我,抄錄了《詩經‧小雅》中的〈十月之交〉。自從大學一年級讀了指定的《左傳》等文言文後,幾十年沒有看過這麼難懂的中文了,更沒想到還有不認得的中文字。上網去找到白話文才知他轉錄〈十月之交〉的本意。文中那山河動搖、亡魂遍野的情景,確切寫實了近代中國歷史悲慘背景。
從此我們開始對中外古今、舊題新聞抒發己見。在美國華人朋友中,他是少數幾位廣讀報章雜誌、細聽各家新聞與來源的人,從不吝於單刀直入苛責時事、嘲諷政治人物的言行不一,歷歷指出那些有百年信譽的報章媒體,失誤偏頗地引用已被證明不實的文件。
去年夏天我正和家人度假時,任賢心臟病突發過世。同學們的追悼懷念中,提起了許多往事,讓我對他有更多了解。他的祖父是清末舉人,文才可能源自家風。爾後在親情與愛情的掙扎中,選擇順從母意,放棄愛情。人生可能不是每一件事都能順著自己的心思,一頭鑽進去就不顧一切走到底了。這或許是他一生中傷心遺憾的事吧?
在這世事、人事經常混沌不清裡,他走過年輕時的瀟灑叛逆,純真但沒結果的感情,最後覓得一位知心伴侶和一片事業天地。像許多人一樣,他並非完美無缺或燦爛堪羨,但他真心誠意地走過一個愛憾逆順交織的完整人生。在我記憶中還是那個本持初衷理念、帶有傻氣的任賢。很珍惜有過這樣一個誠摯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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