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坑都是這樣挖出來的!

聯合報 謝文賢

聚會約在大遠百,一家義大利麵餐廳裡。

到場的朋友有十幾位,其中幾位認識多年了,也有初識的,都是作文老師,我們在同個作文班共事。

餐廳沒有夠大的桌子,我們被分成了三桌。我與妻晚到,或許是年紀也長些,自然被安排在單獨的一小桌,彼時另外兩桌都已經聊開,杯盤鏗鏘,話聲喧譁。

等餐之間,與妻細聲閒話,正到百無聊賴,隱約聽到隔壁桌提起我名字,我轉頭看去,一個新進的年輕老師側身過來詢問:「老師,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我微笑同意。

「請問,如果在課堂上,孩子說:『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會怎麼處理呢?」

他們那桌坐有七、八個人,同時看向我的感覺像一陣尿意襲來,想來剛剛就是在討論這個話題,會叫我名字大約是因為我夠老。

餐廳囂鬧,不是太好討論問題的時機,我只憑直覺回應。

年輕老師聽了我回答,神情帶著深意,含笑再問,「那我為什麼要聽你的呢?」

我一時疑惑,還以為他們在尋我開心,挖坑給我跳。

她再補充說,孩子就是這樣問她的。

原來如此。直到這時,我才約略摸著問題邊際,確實是有一個坑。

我試著再回應「課堂裡那個孩子」的問題,娓娓細談。

「哦,又在講道理了,boring,我不想聽。」才剛講兩句,另一位老師模仿孩子的腔調,故意挑戰我。

這位老師資歷較深,我們熟,常互開玩笑。我被打斷,笑著把問題丟回去,說,「那這個問題就讓OO老師來處理好了!」三桌都笑開,專注的氣氛往四面八方逃竄,討論就要失焦。

資深老師笑著圓場:「啊就,孩子都會這樣回答啊!」

是的,沒表演錯。

大家便又轉頭看我。

不容易察覺地,我深呼吸了一次,從年輕老師描述的教學現場離開,回到聲氣漫雜的餐廳當下,面對同事,正色說話。

我說,我或許不會再回答他。

這孩子第一次提出的問題是個問題,而當他(以明顯刻意的語氣和態度)再問一次時,那已經不是一個問題。這孩子並沒有想要得到答案,他只是在反抗這場教學。這孩子怎麼了?他為什麼用這種態度面對學習?他想要什麼?我想要什麼?這才會是接下來要思考與應對的,我沒有必要在那個問題上打轉。或許,我會再試試其他應對的方法,比如這樣,比如那樣……

同事們都靜下來聽我說,但現場並不安靜,嘈嘈鬧鬧,確實是不好討論問題的場合,末了,話題仍是不了了之。

聚餐後,回程的路上我惦著這個問題,邊與妻討論。

教學之難便在此處,教與學是一種流動的狀態,如何與孩子連結,看見孩子的困難與需求,也讓孩子看見我們的,That is the question.

教得好不好,學得好不好,跟老師是哪裡畢業的、學生聰不聰明,有時不是那麼緊要。

任何人去到那年輕老師的教學現場,或許都會認為孩子是故意找碴,身為教養者,我們恐怕會覺得不受尊重,情緒被激上來了,便要開始責罵、說教、規訓,自詡開明者,或許會與孩子辯證,要論出一個是非道理來,心裡想著:一定要教好這孩子。

那時候,「我為什麼要聽你的?」就變成一個真正棘手的問題了。

所有的坑都是這樣挖出來的。

謝文賢

謝文賢,生活在台中,走路安靜,說話緩慢,相信故事。 喜歡夏天的樹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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