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爸來台北(下)
前情提要:
RV後來存了又多一些錢,把我從太潮濕的房子拎到有天井有電梯的大廈,挑高層的樓中樓,是我平常寫作的地方。我們的房東太太住在鄰近的大樓中,某天她問,家中有一組用不到的玻璃茶几,駝色長沙發,看看我們要不要接手。後來我們把這批小家具抬上樓中樓,我讀書累了就在沙發上發懶,自成一格。樓中樓邊角,有兩間約三個榻榻米大小的空房,理論上可做小客房,但RV在意生活隱私,未曾留客的雙人之家,小房間只能做儲物間——其實我更像被儲存的那個。
爸又來台北了。這次不過夜,只想到我住的地方看看。彼時我已做完兵,復在母校做一年聘專任助理,邊準備博士班入學考。薪水不能說高,但畢竟是第一份全職工作,父親大概也想確定,我是否真如日常電話交待那般生活無虞。我與RV原本同睡一張大床,但這次輪到我在意那隱私感了。這組新的敘事裡,RV是二房東,我用划算的價錢租了樓中樓。為了不被拆穿,我把駝色沙發加了枕頭、加了被單布置成單人床,證明我有完整宇宙,並不寄生於人。不希望讓父親感受年近三十的我,依然活得這麼窩囊這麼犬。
《囍宴》裡的偉同雖然活在暗櫃裡,但他畢竟是個紐約的有房階級。我的處境更像她的同妻顧威威,汗流浹背地,拿著畫筆在小房裡朝不保夕地揮灑。空間魔法師如我,做戲撒謊搬動了半天,父親進門卻沒有待足一杯茶的時間就走了。他踏上蠟光的木梯,在單人沙發床前留下一句:「啊?這床睡久了,你脊椎要留意喔。」蓬鬆的羽毛枕與沙發寬度逼近,枕套邊緣縫片垂墜,像餡料不足的扁食,看來比我疲勞。
我跟RV的感情如尋常感情生變,分手,至此對父親的矇混是否過關都不要緊了。父親後來沒問我睡得好不好,但租約還沒到期,我也沒地方跑,最後真在那小床上睡了一兩個月。有時在儲物間裡背著RV跟別人講電話,悶熱的十五分鐘過去,我汗流浹背下樓洗澡,發現他也正跟他的新對象笑盈盈地私訊。我為我的閃躲與迴護一頭霧水。
洗完澡,清清潔潔的我走上小樓,那預留的沙發床,跟我的尺寸真的好吻合。原先為父親做的一場獨立秀,順勢成為我的小結。新的領悟是,拆穿其實是兩個不同的動作,前者是搗毀結構,後者是突破隔層。
爸爸其實沒有拆穿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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