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看破的愛
R無法忍受聽見音樂已經快兩年了。
那雙曾經花了十數萬小時靈巧練習樂器的手拿著湯匙,在瓷杯裡無意識繞圈子。我頭一回注意到,原來冷掉的義式濃縮咖啡快速轉出漩渦後,會形成一團深棕色黏稠物,與R散發出的黝暗氣場同樣讓人不舒服。
每周一次,我們在店裡沉默對坐。熟識的咖啡店老闆怕他焦躁,總是貼心關閉音響。然而,音樂不僅是娛樂消遣,是催化氣氛的工具,更有遮蔽功能,彷彿無形的保護傘,把人包覆在聲響之內,隔絕在世界之外。咖啡機每隔一會兒就發作的鍋爐蒸氣洩壓聲呲牙咧嘴,某支手機突然大響,店裡所有人像是被音波捏住耳朵,嗡嗡的交談聲霎時暫停。
手機鈴聲音質極差,女歌手失真的歌聲像驚聲尖笑的鸚鵡。R如觸電般全身緊繃,眼神看似憤怒,底下的恐懼無邊無際。鈴聲未落,他激動起身,快步走到對街小公園裡,我狼狽地抓起外套跟著往外走。
R是我同屆不同校的音樂系同學,曾是舞台上閃閃發亮的明日之星,是極優異的管樂演奏者。他在歐洲知名大學拿到演奏博士學位,教了幾年書才回台,卻發現當年的同班同學們早已在樂團與學校內卡好位,唯獨沒有後台的他頻頻與機會擦肩而過。近年在情感上重重摔了幾跤,又時乖運拙,狗屁倒灶的鳥事多得不可勝數。當命運要讓落魄人倒楣透頂時,又長又陡的下坡路怎麼走都不見盡頭,這時一旦主人翁甘願認分演出喪門星角色,衰事往往會自體繁殖,故事劇情也就距離「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益發遙遠。這一年多他躲避音樂,故不再教琴,更放棄演奏,只得回家幫忙小生意,對自己的窩囊樣氣得不得了。
我示意他等我幾分鐘,轉身到路口的超商買了一手啤酒。下午四點的陽光底下,我看著他的肩頭漸漸鬆弛,聽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那幾段悲劇戀情,他落淚時再送上一瓶啤酒。苦日子過久了,R身上絲毫沒有一般人心中音樂家光鮮亮麗的刻板印象,成了帶點神經質的頹廢大叔,額頭上狠狠刻著「失意」兩個字。
真的是愛人們輪流負他嗎?我想實情比表面呈現得更複雜。R識人不明,很大程度來自識己不明,老是愛上驕傲、自我中心的對象,好似能從他們口中得到讚美,就證明了自身價值。音樂天賦讓他敏感深情,也讓他誤以為在情場可以像在舞台上隨心所欲,勤懇就可換得仰慕與肯定。
R喝茫了,話愈說愈多,無預警談起他最在意、卻絕口不提的女友。我吃了一驚,然後做了一個決定。
我要唱歌。
要音樂系的我們開口唱流行歌,機率低得像中樂透,況且在大庭廣眾之下唱歌?我猜我也有點醉了。我只怕R生氣,沒想到他哈哈大笑,或許因為是認識二十年來,我頭一次在他面前開金口吧。
想起這的愛 是悲慘的愛
茫茫渺渺 消失的愛
啊!淒涼的蒼白的月
靜靜依在窓門邊 難受疼痛心內憂
自恨嘆 吐大氣 癡看無情天
比古典樂更直白千萬倍的歌詞,讓R一愣。雖然沒有紀露霞的曼妙歌藝,但我多少還是唱得出〈看破的愛〉裡幻滅的酸楚,與作勢告別又難以告別的糾纏心情。在我唱完後,R閉著眼睛唱了最後一句,莫名點了點頭,而我微笑。
無路可走,就歇歇腳,好好陪自己——即使只是唱首歌,也很好。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