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倪/藍色母親節

聯合報 文/洪倪
藍色母親節圖/翁靖雅

我們幾個孩子就是最銳利的刀鋒

這個題目,大概每年都會在子女的待辦清單裡出現:今年母親節,要送什麼禮物?

印象中,第一次送母親實質的禮物,是國中逛超市看到「腳跟龜裂乳液」。一條一百多塊錢,對於當時沒有零用錢的我,可是一筆大錢。但國中生總覺得自己不一樣了,寫卡片?虛無。按摩券?幼稚。包紅包?沒錢。要有實質的作為才行。

想起她那冬天會因過度乾燥而滲血的腳跟,我自以為帥氣地動用紅包金購入,再去書局買了禮物盒包裝,附上卡片。這禮物應該是理性與感性兼具吧,可母親收到時是什麼反應,我竟已回想不起來。後來搬家,我從抽屜裡找到那條藍色包裝的乳液,微微憂傷,已經過期多年,包裝膜都沒拆呢。猜想她是捨不得用。

出社會手頭寬裕了,在台北工作的第一個母親節,我昂首闊步地去百貨公司專櫃,選了一條最豔的口紅,上頭還能刻字,服務非常周到。母親用的口紅也十幾年了,時髦的伯母送的。十幾年來,母親只要參加婚禮或重要場合,都是用那條萬年口紅,神奇的是它怎麼用都無法見底,彷彿會從母親唇上倒流回去一般。不過,再好的口紅也禁不起十多個年頭,以前曾好奇拿來玩耍,總覺得聞起來有股變質的味兒。母親非常節儉,沒有用盡的東西不會再買,鞋子沒有穿爛就不會買下一雙,所謂錢要花在刀口上。我們幾個孩子就是最銳利的刀鋒。

第二年,我又送了口紅(這次顏色較淺一些),感覺她是喜歡的,兩條夠擦二十年了。再後來沒招了,每次問母親喜歡什麼,她都說「只要你們健康就好」這種慈母設定的回答。今年因為工作,我拍了一個在街頭訪問母親們的影片,她們到底希望收到什麼禮物呢?地雷絕對是家電產品,提醒各位別送什麼掃地機器人跟洗碗機,那些東西其他日子送會一百分,但你大概也不會想在勞動節收到公司送的微軟365商務進階版。也許是樣本數不多,沒有一個母親說出想收到的實質物品。有的人只想一天不當媽,有的希望家人健康就好。要說最具體的禮物,一位南部媽媽說,她最想要兒女的一個擁抱。

為什麼回想起過去總是破碎?

「毋知影北部人按怎樣,阮南部人,比較不會這樣表達情感。」她有些羞赧地說。

回想起來,我已經好多年沒有抱過媽媽了。母親不曾說愛,我也不知如何跟她說愛。總是彆扭又迂迴,這也許導致了一些情感上的障礙。為什麼我所有最私密、最裸露、最不敢與人分享的文章都圍繞著母親?看過許多與親人和解的文章,不同作者們的家庭問題,一個比一個難解跟複雜,相較起來我的家庭真美好。其實我與她感情算是很不錯,相處起來像朋友一般。出社會後,她也不需要我給什麼孝親費,已經做到這樣子,我到底為什麼總覺得壓抑,為什麼回想起過去總是破碎?

到這裡我發現,不是我只想寫母親,而是我不知道怎麼寫父親。說起來故事的開始,還是那兩個人一起書寫的,只是結局不如預期,男人的失職與謊言,成為角色們繼承的故事背景。我一直認為父親這個角色可有可無,這個家庭沒有那麼不好,母親那麼萬能,感恩都來不及了,還有什麼能抱怨的。

直到最近作了一個夢,似乎是個過年聚會的場合。有故事開頭的那個男人,也有那個女人,氣氛卻是難得的歡樂。男人臭屁分食自己做的料理,忽然大家玩起了撲克牌,最後男人出老千被抓到(確實很像他會幹的事),眾人呵呵笑,我注意到女人也笑了,世界一片祥和。

鬧鐘響起,我睜著眼在枕上失神了好一會兒,下意識地回想夢境,竟有些留戀。這種留戀使我難受,討厭自己原來如此脆弱,更討厭因為害怕顯露脆弱,而無法表達真實的情感。好的壞的,都堵住了,也許塞在眼裡的某一處,成了藍色的沉積岩。

今年母親節,我要送她一個橘色的擁抱。與那些藍色的回憶,相互依偎。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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