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咖啡店風景

聯合報 洪芳怡

男子扯開嗓子大聲講電話,問對方要咖啡或紅茶,然後唐突結束通話。回音在咖啡店中嗡嗡作響,他猛地把椅子轉了九十度,正對我的側臉,灼熱視線把我的眉毛燒出焦味。

我坐在角落,低頭輕敲筆電鍵盤,假裝若無其事,把頭髮撥得蓬亂,遮住半張臉。年輕時,我會被這種冒犯的眼神惹得煩躁,如今一笑置之,太多無聊男子只是無意識瞄來瞄去,連自身思緒都抓不住,並不真的看見眼前的女性。

此刻是早晨八點半,來客在櫃台前排長長的隊,外送單排滿收銀台。人們在連假後首日上班途中來此買杯咖啡,權充開工日的麻醉劑,也是具有振奮效果的護身符。我平時坐慣的位置今天擠了一家人,那是離櫃台和門口最近的小圓桌,能讓我背對所有人專注寫作,疲倦時一抬頭就能望見整窗路樹。

這間咖啡店位於非都會區,一個多月前開始播放法國香頌,曲曲輕快,是細碎的軟語呢喃。我總在固定時間上工與收工,點同樣的飲料,不抬頭看人,更不與人對望。幾位大叔日日必來讀報和發呆,也有阿姨帶著平板和耳機全副武裝地追劇,其餘大多都是拿著筆電讀書寫作業的學生。很少人談話,恐怕也無人知道這個歌單一輪三小時,日以繼夜從未間斷。這些歌曲自顧自唱著,播放目的不是為了讓人聆聽,而是讓空氣流動。

男子掛了電話不到十分鐘,我聽見他身邊多了幾個人。一名嗓音不太迷人的女子用誇張的老套口吻,敘述方才搶購蔥油餅的驚險過程,一邊殷勤招呼其他人享用。他們不顧店內禁用外食的規定,互換三明治、蔥油餅、飯糰,高聲聊天的話題圍繞糖尿病、攝護腺、心血管疾病。兩男一女輪流說起自己認識的罹病者和參加過的葬禮,另一個女聲輕輕附和,語氣生疏又熱絡,不自然地接話,不自然地搶話,不自然地打斷對方,是一群裝熟的陌生人。

大嗓門男子話鋒一轉,表示自己吃喝嫖賭十項不能,又感嘆好男人當世難尋。蔥油餅女士回顧數十年前的輝煌,特別要大家記得她畢業於某校舞蹈科。少話女子嗯嗯啊啊地敷衍這一局,另一個男子突然起身接手機,「嘿嘿,要來喝咖啡嗎?我嗎,嘿,現在在大小老婆這裡啦,對啦對啦別太羨慕啦,嘿嘿。」

大嗓門男子穩穩坐著,說起五十歲中年發福帶給他的困擾,蔥油餅女士突兀地談到一種日本的「新興行業」,先生上班後,太太出門陪「年長客人」純聊天,早餐午餐全包。嘿嘿男不知何時掛了電話,碎念著現在老人真多,又嘿了幾聲。

少話女子怯生生開口,一個人收五百就好。語音才落,這四人像是僵住了。他們不再開口,四周安靜得不得了,像是所有人都在聆聽,我也下意識停止打字,深怕一動就會破壞這片沉默。

一陣窸窣,蔥油餅女柔聲嚷著要男子們負責叫計程車,一行人旋風式離去。我仍舊沒有抬頭,只是在心裡想著,原來這兩位女子跟我一樣,把咖啡店當成共用的行動辦公室啊。

洪芳怡

洪芳怡,歷史錄音與流行音樂文化研究者,支持性別平權的Vegan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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