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玉/最好從白天就開始睡

聯合報 文/凌明玉
最好從白天就開始睡。圖/Emily Liu

整個家呈現靜止狀態,窗台邊張著手指的仙人掌像在和我打招呼,但近日綻放十幾朵小白花也闔上了花瓣,睡不著的,唯有我。

周遭很清澈,像被抽光塵埃和聲響的真空狀態,黑暗,不是純然的黑,黑的邊緣有灰階,描著家具的輪廓,它們不動聲響睡著。

連家裡三隻好動的貓,也悄然無息窩在客廳沙發,沉沉地睡成不動的抱枕。我在房間用手機監視器App探看貓的睡眠,我為貓睡得無法無天感到安心,彷彿我睡不著但至少守護了其他人好睡那種安心。

是不是來吃個泡麵看本小說追個劇呢?

年輕的我會這樣打發睡不著的每個夜,後來,我發現這不過是欺騙自己睡不著但我可是在做著喜歡的事的障眼法。這些事,平常也做,失眠時,卻格外淒清。全世界都在夢裡,唯有我醒著,孤單地進行白天也能做的事。無論做什麼,只是讓失去睡眠的自己更加孤單。

後來,什麼也不想做了,甚至聽見時間一格一格流逝的聲音,通常真正的失眠是這樣。

總是看著窗外水氣飄散,柏油地濃重的黑,潮濕冷清的街道,像是手機照片編輯打亮顏色一點一點飽和起來。我從夜晚一次次過渡到白日,明明什麼都沒做,身體卻似跑完操場十圈虛脫無力,終於有點類似睡的意念來襲,我倉促地爬回床褥恭敬迎接睡神降臨,即使須臾片刻,也令人無比歡欣。

但片刻,經常只有三四小時,屬於太陽底下的正事,諸如電話費已扣款通知,母親大人忽然找不著她的老花眼鏡,衛生所提醒做乳房攝影檢查等等,奪魂催人的鈴聲不斷地將我從睡之領地挖掘出來。

我只好張著睜不開的腫泡雙眼,邁著歪斜腳步,彷彿一具屍體從臥室飄出來,聽到家人說,「真好欸,不用上班,可以睡到中午,上輩子到底做了多少好事……」

家人望著近午才起床的我,發出不平之鳴,而我轉動尚未開機混沌的腦,遲遲無法運作回話,有時將近午夜三點入睡,有時徹夜無眠,這就是我的日常,他人的非常。

睡神經常恣意拋棄我,有時看我可憐施捨小睡片刻,我多麼想要擁有正常作息,但這對一個沒有正職沒有假期的作家而言,實在太難了。


「其實不必那麼在意作息不正常,你只是將入睡時間往後延,就想像自己住在歐美啊。」

曾經求助過身心門診,請醫生拯救不規律的睡眠,豈料醫生竟比我還要有想像力,為我虛構了居住地。


「能睡飽五六個小時,也很足夠,你這二十年來不是都這樣睡嗎?像有時差那樣晚睡晚起,沒什麼不好,你又不用上班?不要讓自己有壓力,這樣更睡不著。」勸我保持現狀的醫生,或者非常羨慕我自由支配時間的生活,他甚至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認真思索醫生的話不無道理。二三十年來,施行一切有助入眠的儀式,香氛蠟燭精油無效,睡前勿閱讀高深莫測需要思考的書籍無效,提早在膽經運行時間上床更加無效。為了好睡故布各種陣法,只是將不好睡的時間往前追加了幾小時,最終往往無眠到天明,總是懊悔又輸給睡神大把時間了。

最後我領悟出一個淺薄的道理,如果不刻意破壞經年累月的生理循環,假設另一個我真是懷抱歐美時差定居於此,倘若不理會那個失眠的自己,我,會不會,因而獲得尚稱滿意的睡眠周期呢?

我甚至動念從白天就開始睡,我都沒有正職工作了,何必心心念念每天晚上都要打一張準時上床的卡,反正,收入不穩定的自由工作者有點任性的權利也不為過吧。

前一晚睡不好算什麼,最好,從白天就開始睡,想睡就睡,不要再調整睡眠時差,近年來,我總是這樣放過那個總是睡不好的自己。

放過自己,彷彿也放過那些總是棲息在心裡在肩上的大小事,還有盤旋在枕巾被褥臥鋪不舒適不平整不順遂的高低起伏,也不再為難我的肩頸我的脊椎我看不順眼的一切。

說也奇怪,自從我願意放過自己那天起,我的歐美魂頃刻轉換成台灣中原標準時間,仍是晚睡晚起,卻能深睡五六小時。

不過,上個月去埃及旅行,我卻下意識為了好好入眠帶回了薰衣草香精。不僅是在木乃伊身上塗抹香精讓「屍體」死而重生的魔法,古埃及四五千年植物萃取的香精配方,一抹在脈搏嗅聞氣味彷彿催眠,種種傳說傾刻讓我遺忘和睡神早就形同陌路,我可是漫步在歐美的遊魂哪。

或者,因為如此,從時差比台灣慢六小時的埃及返家後,打開行李清洗髒衣,將一切細瑣物事歸位,也將漂浮拉美西斯神殿仰望的心神歸位。我開始寫稿準備演講,從下飛機到住家書桌投入工作,毫無違和感地融入台灣時間,半個月的遠遊時光如同迅速醒過來的夢,瞬間消逝。

直至今日,我沒有打開過薰衣草香精的玻璃瓶,睡神,或者也完全放逐我了。

不理會這些規則,睡或不睡,不再有誰主宰我的喜怒悲傷,擺脫儀式感之後,好像也稍微贏過那個睡不好的自己一點點。

我的睡前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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