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倪/登陸許可

聯合報 文/洪倪
登陸許可。圖/Emily Liu

總覺得不太了解母親

母親工作忙,鮮少帶我們出遊。唯有每年春節連假,在初二回南投外婆家的路上(也是她一年中唯一不用工作的日子),她會放我們幾個小孩在山路邊的登山步道口下車,再把車子開到下一個出口處等我們。那時,八卦山隧道尚未通車,到南投都要經過彎彎曲曲的山路,雖說步道難度並不高,但現在想來,放三個國小生在山上健行,心臟也是偏大顆。不過,每年我都相當期待這個健行機會,老家住的地方沒有野性的山林,只有已開發跟待開發的乾枯田地或魚池,在陌生的深綠與淺綠林中攀上爬下,是我以前經歷過最有冒險感的事。後來,隧道開通,省時又省力,大人當然是選擇更方便的路線,令人暈眩的山路被屏棄,每年的健行之旅就此坍方。

但我們在山裡探險的那半個鐘頭,母親在車子裡做些什麼又思考些什麼,始終是謎。總覺得不太了解母親。她從不旅行,她太忙了,忙著工作賺錢養小孩,不曾讓自己放鬆生活。直到年過五十,掰了停滯多年有名無實的婚姻,迎向甜蜜的第二春時,她才跟老公一起去土耳其度蜜月。那是母親第一次出國。

由於家裡沒旅遊的習慣,我上大學才陸續拜訪台灣其他縣市:原來花蓮的壯闊山海跟西部的沙岸如此不同、迷上嘗試各家台南鱔魚意麵與嘉義雞肉飯,也體驗了基隆廟口夜市的人山人海。大學二年級,學校有為期一周的姊妹校暑期參訪,能以相當優惠的價格以學術之名行旅行之實。我與朋友在系辦熬夜打地鋪排隊,成功報名到搶手的北京團。

之後是一連串的大地遊戲,把缺少的道具一一補上。我沒有護照、從未搭過飛機,自領事局辦護照到上飛機那一刻,一切充滿陌生。身旁的同學在機上亂流時老神在在,我則是面帶微笑、握緊拳頭,掩飾心中的緊張。同學護照的空白頁已經不多,蓋滿了大大小小的海關印章。對我來說,那是某種標誌,某種財富或自由的印記;好像護照愈陳舊,認識的世界就愈新穎。另一個朋友說她第一次出國是六歲時去加拿大,媽媽讓她獨自搭飛機找在異國生活的阿姨玩,也是心臟很大顆。我暗自想像,下著白雪的美洲大陸會是什麼樣子,跟布滿綠意的南投山林,會是一樣的刺激嗎?

意淫著未知的區域

一年後,我申請了交換學生,飛到彼岸的國家,用台灣的學費體驗留學的滋味。雖然不是更具異國感的歐洲或美洲,耳裡聽的還是熟悉的語言,但與島國仍非常不同。那半年我利用課餘時間,以學生身分買學生票到處跑,努力在最低的花費下踏遍最多的地方:黃土高原真的是黃的;看不見盡頭的大草原是什麼樣子;兵馬俑剛出土時原來是彩色的;在擁擠的火車上過夜是這種滋味……

不過,即使花費已經不高,每次掏錢心底依然有個畫面,想起在彼岸的漁村,努力一針一線工作的母親。是不是我想快活,她就得幹活?那時,她可還沒有去過土耳其呢。

別用別人的錢享樂。

這個想法揮之不去,可是對世界的好奇驅使我繼續探索,意淫著未知的區域。就像追劇到一半想起學校報告沒做完,只是變成焦慮地繼續追劇,衝突感與愧疚感在每個異地的夜裡拉扯著我的床角,提醒著我:你可不能太快樂。

當大家畢業、憂慮於找工作時,我則是滿心期待:要開始賺錢了,能養活自己了,可以心安理得地花錢了。第一次存到十萬塊,我看著銀行餘額,覺得自己是個富翁,立刻安排行程,準備去日本自助旅行。用自己的卡刷機票,心痛並爽快著;看著海關在護照蓋上登陸許可的印章,我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執著於填滿空白頁,只在乎當下的天空是否足夠湛藍。

自食其力,快樂解封。買東西時浮起母親的臉,不再是她辛苦的模樣,而是什麼禮物能讓她露出開心的笑容。故事到了這裡,孩子都大了,家境漸漸寬裕起來。兩位再婚老人時常呼朋引伴去各地旅遊,看著傳到家族群組的各種地標合照,他倆去過的地方可比我多了。有次跨年,沒有返鄉的我打電話回家,發現兩位不在家,這才聽姊姊說,他們到山上追煙火去了。真是愈活愈年輕,我無比欣慰。多麼希望有一天,我們都不要對彼此抱有歉意地活著,每個人先獨善其身,才有能力奉獻多餘。

突然想起,當年在山裡的步道探險時,車裡的母親究竟在想些什麼。

「早就忘記了。」她說。

謎團尚未解開,旅行還要繼續。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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