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春遊
望著客廳窗外的太平洋,春光正盛。
原本就時間感薄弱,分不清星期幾是常態,近來不僅會忘記月分,偶爾還會把年分搞錯。看見陽光灑上書桌,突然渴望喘口氣。
這是我一心一意投入新書的第八個月,新舊曆年持續趕稿,不曾休息超過一天。累積的過勞,加上未注意換季容易引發低潮,憂鬱症與強迫症在我的腦中叫囂拔河,狂妄的音量幾乎壓過新書裡談論的百餘首歌曲。僅存的理智助我抽離所有情緒,好讓工作順利完成,我不敢放鬆,深怕一個踉蹌就會引發無法承擔的骨牌效應。
這樣一來,工時從很長變成超長,內在能量愈來愈低,注意力愈來愈差。我必須強迫自己關機下線,不然早晚出事。
那就來場春遊吧。我帶著許久未見的父母賞花漫遊,外加豐盛的蔬食饗宴,秉持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心態,他們也乖乖地吃多喝多笑多,乖巧得讓我感動。平時早晨總會賴床的老夫人,興奮到六點就等著吃早餐,老爺子東張西望,好奇如天真男孩,三人合力完成四十餘年來首次毫無硝煙味的歡樂行程。
綵衣娛親兩日,了卻一樁心事。但我體力不支,電量不增反減。
紅燈亮起,我決心放下一切,恰好周末D將橫跨半個台灣出差,乾脆隨他來場放空之旅,休工三天。
出發前一日,我努力趕完所有工作,傍晚時飛奔至圖書館借回一疊渴想已久的讀物,哼著歌把濾掛咖啡、長洋裝、零食整齊地收進行李箱,規畫著早上咖啡下午紅茶,哪本書配哪種點心。
電話響起,編輯說編稿出爐,希望我儘快處理。我對著空氣點頭,自動開啟訓練有素的反應機制,平靜答應會如期完成,並且保證從南部回東部的路上還可以直接把稿件送回出版社,比快遞還快。
掛了電話,我查詢並聯絡D客戶家附近的影印店,算好取件後就可以在車上開工,沒空去驚訝自己居然毫無失望或失落感。畢竟撐到此刻,一個環節鬆掉,豈不枉費先前被自己強逼著壓榨心力勞力?
整個假期,D獨自散步,獨自出門工作,獨自逛老街,獨自逛夜市。他不敢開電視放音響,默默早睡,起床後為我沖咖啡,幫我帶回早餐。
洋裝掛在一旁,零食和書原封不動,我穿著睡衣窩在民宿的潔白床單上,白色影印稿散落四周。時間狠狠緊追,強迫症窮凶惡極地驅動我一頁接著一頁,我神經緊繃地仔細校對,是否無力困倦、會導致什麼後遺症,我縱容自己短視近利,不願多想。
拖到最後一刻及時退房,沒時間果腹,更沒時間和充滿花草的中庭告別,我急著上車,繼續與最後的頁數貼身肉搏。不幸的是,過於疲憊的身體讓我嚴重暈車,像是開大火的鍋子燒乾湯汁,又空燒到自燃。
陽光炙烈,我在汽車冷氣中盜汗暈眩,手與眼從未停下。出版業旱災連年,編輯與企畫都戰戰兢兢,我深怕拖累他們,也怕不夠盡力會對不起支持我研究與寫作的基金會。總算在開到台北時完成這一校,放到編輯桌上時,我累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上了車,我說要繞到D愛吃的冰淇淋店,他的眼神亮了起來。我深感歉疚,忍著不去想後續還有不少工作。
這一秒,就讓我待在當下,感受D的陪伴。天色未暗,我們還沒回到家,旅程剩下最後一小段,可以好好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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