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萱/雨呀,下不停的雨:我在印度當國際志工的那些日子

聯合報 李奕萱
我對我們服務區域的印象:綠油油、濕答答。照片提供/李奕萱

我第一次知道「國際志工」一詞,是因為一本老師給的雜誌,裡面有篇志工經驗分享,提到作者勇敢投入完全不熟悉的環境、赤腳踏入泥水中、徒手從零開始蓋房子、直視貧富差距……迥異的風景,立刻吸引了來自都市中產家庭的我。

那幾年國際志工在台灣蔚為風潮,年輕人一批又一批坐上飛機,去到缺乏資源的國家做教育、醫護、農業志工,一方面是做公益,另一方面則是開拓自身眼界。這個流行引來許多反對的聲音,有人批評這樣的行為「自以為是」、「幫出去玩找藉口」。難以否認,這些說法有一定程度的真實,即便到了現在——在我到印度當了兩次志工後——對於「為什麼要去」,我也不見得能給出一個篤定的回應。

不過,當我試圖梳理那些日子,比起理性的思考,竄入腦中的是強烈的感官記憶:一個月都沒有停的綿綿細雨,混雜著牛糞與青草的泥土氣味,五彩繽紛傳統服飾下的赤裸雙腳,混雜著馬拉地語和英語的不成章對話。

還有,那一張張笑靨,就算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想到還是會有點想哭。

每天走到學校都要經過泥濘的小徑。照片提供/李奕萱

你們來印度做什麼?

我在大學時參加了國際志工的社團,我們學期間會在國內做志工,暑假則與幾個國外的非營利或公立教育機構合作,到當地教學。出隊前,我們會進行半年以上的教案準備,幹部(前一年出過隊、留下來的人)也會不斷跟我們討論志工對當地可能造成的正負面影響。

因為有這些培訓,對於為什麼要去、去了要做什麼,我出發前都可以講出一番道理,然而實際出發、真正面對他人,好像又是另外一回事。前往服務地點的火車上,有印度婦女和我閒聊,問:「你們來印度做什麼?」

我愣了一下,忽然發現自己不好意思回答「我來當志工」;聽在對方耳裡,這樣是不是有點高高在上?可是即便在所謂「先進」國家,應該也有來自海外的志工吧?是我想太多?還是我仍對國際志工存在的意義感到不安?帶著不是很踏實的心,我來到了服務的學校。

我們服務的學校從孟買市區搭火車大概要一個多鐘頭,是政府設立的公立學校,校內有一到十年級,與我們合作的非營利機構以食宿全免的方式,吸引附近村落孩子前往就讀。

這些學生大多來自較貧窮、保守的家庭,男生畢業後普遍會回村落工作,女生則是早早結婚,鮮少有人繼續升學。因此,對他們來說,學校學的東西未來幾乎都用不到,家長也不見得清楚教育是怎麼一回事。

這樣的社會結構不是短期志工可以改變的,所以機構會跟我們合作,主要只是想讓學生有機會跟外國人練習英語、認識跨國文化,藉此增加學習動力。

和學生做英文會話練習。照片提供/李奕萱

物理與心理上的雨

我到那所學校服務了兩次,2015年是團員,2016年再訪時則成為幹部。我們去的時間都是雨季,所以我對印度的印象一直是下不完的雨。每天早上,我們要撐著傘、走過泥濘的小徑,才能抵達要服務的學校。

我們的教案第一年以衛生教育、國際觀等知識類課程為主,第二年則融合前一年問到的需求和我們的觀察,增加了英語會話、創意思考等軟性教案。我們講課是用英語,但因為學生英語程度參差,所以當內容比較複雜時,還是需要校內老師幫我們翻譯。這個充滿轉譯的過程對學生到底有沒有幫助,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也有過不少自我懷疑,其中最感無力的一刻發生在第二年。

我第一年出隊時,認識了九年級女學生J,她的皮膚顏色深,五官立體,有著堅定而爽朗的性格。我們初見面,她指了指自己,指了指我,微笑說:「Best friends.」她英語不是很好,我馬拉地語(該地區使用的語言)也只有臨陣磨槍的單字,但每次下課後,我們依然努力對話:她喜歡的食物和顏色、我家裡有哪些成員,我用手機給她看台灣的照片,她則跟我分享印度的舞蹈。

出隊結束前,學校為我們安排了送別活動,讓學生幫我們穿上印度傳統服飾。J悉心替我塗上粉底、眼影、口紅、指甲油,輕盈的手指梳過我的頭髮,編織成公主一般的髮型,最後將綠色的布料圍繞在我身上,摺出皺摺,用別針固定。我就這樣看著她在我身邊繞圈,思念也提早長了出來。

第二年,帶著希望與J重逢的期盼,我再次回到那片不斷下雨的土地。不過現實卻給了我一場震撼教育——等我到了學校,才知道J輟學了,由於家裡的經濟狀況,為了讓弟弟繼續念書,她只能回家分擔家計。

如果是現在的我,大概能比較冷靜接收這個消息,類似的事情實在太多,看久了,自會學習安頓自己的情緒。但當初的我狠狠哭了一場,之前所有的質疑、猶豫,全都在心中漫溢。

讓我意外的是,J聽說我向學校老師問起她,就特地回到了學校。她氣色很好,笑容依舊,牽著我的手四處走。看見她平安、健康,我忽然深刻感受到,不管怎麼樣,生命會繼續走下去,她也是,我也是。

我們、老師與難得畢業後繼續升學的女學生會面,討論需求。照片提供/李奕萱

雨季之後,接下來呢?

國際志工有什麼意義呢?我或許永遠都沒辦法有一個絕對的答案,可是正因為懷著這樣的疑問,去印度或後來做別的志工,每一次我都不斷提醒自己,我要多聽、多問,不要擅自評斷,努力理解、尊重,並向對方學習。就像我們去印度的時候,也是不斷和合作機構詢問他們的需求,並向他們分享我們看到了什麼、有什麼是當地沒有而我們能帶來的。

不過,我們所做的,終究像是對湖泊丟石頭,創造的漣漪可能幾秒後就消失了:我八成再也不會見到那群孩子或J,對他們的人生大概也沒有太大影響。只是我還是想相信,石頭會留在湖底,漣漪也許在幾萬里之外能成為巨浪;如果我們在人生的某個瞬間,能夠想到彼此和世界的廣闊,並記得真誠的交流能跨越一切差異,這個因為國際志工而產生的相遇,應該還是值得存在的吧?

我、J與其他學生合影。照片提供/李奕萱

成為他者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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