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漢/普五草坪
我最重要的學習、最可貴的情感經歷,都發生在我的大學社團生活。每每在人生的某些關口被觸動,就有某種召喚,帶我穿越幾十年的時空,回到當時的普五草坪。對,我們社團總在一塊草地上相聚,我們叫它「普五草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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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五,是「普通教室」大樓第五教室的意思。普通教室大樓至今仍然存在,只是早已經過改建。當年是兩層樓,土黃色牆,有斜屋簷的舊式建築,如今已是五層樓灰色水泥搭紅色牆面的新式方塊建築。
當年這普通教室和「新生大樓」都是一年級新生上各種共同課程的地方。教室編號的方式很有趣,面對大樓,一樓左邊第一間叫「普一」,第二間叫普二……依此類推。一樓共有六間教室,其中普三是個階梯式的大教室,可容納一百多位學生。二樓的教室編號則從右邊算回來,像個迴圈,普六頭上是普七,普五頭上是普八……普一的頭上是普十二。普三這間大教室的頭頂是普十,當然也是大教室。我的普化、中通、大一國文、大一英文都在這大樓上課,是我大一時最常去的大樓。
但是大家去這大樓的原因倒不只是上課。每天中午十二點下課鐘聲響,這棟大樓人聲鼎沸,立刻變身成為許多社團的聚會地點。台大的社團眾多,一些上共同課程的教學大樓,或者公共空間,就分配成為各社團每天中午的例行聚會地。普通教室也是,慈幼會就分配在普五教室。
其實剛開始我以為我參加的社團叫「義光團」,好一陣子才發現,參加的是「慈幼會」。慈幼會是個「多重宇宙」平行小社團組成的大社團。它有好幾個團,山服團、社服團、炬光團等。這些團名義上都屬於慈幼會,但其實各自獨立,有自己的社團負責人(團長),也各自籌措經費,各團完全是沒有交集的。我知道且參與過的、唯一交集的活動,是慈幼會的混排大賽,歷來都由義光團和山服團爭奪冠亞軍。只是本人加入義光團後,敝團就一直霸占了這個比賽的冠軍數年之久。
說起來這個會長挺像封建時代的周天子,我們各團就像平時納租、戰時勤王的諸侯。我們是要納租(繳會費)的,但不需要發兵勤王,倒是各自開疆闢土,打下大好江山,幾個團都是當時最活躍的社團。
慈幼會這樣一個多重宇宙平行運作的複合社團,要擠在普五教室裡,這是一間普通大小的普通教室啊,要裝下這些各有幾十人、上百人的活躍社團,會有什麼狀況呢?自然會發生宇宙大爆炸了!據我所知,教室裡是實力雄厚的「社服團」為主,能歌善舞、充滿青春活力的山服團就擠到了走廊上,我們義光團就被擠到了對面草地上。炬光團好像是在草地邊上的馬路旁,因為招生布條通常掛在那,偶爾看到有些人會在那聚一下。家服團被擠去哪個角落了,我實在不知道,因為我從沒走入普五教室過。
看著對面的熱鬧,我們自命孤臣孽子,但不忘故土,就把普五教室對面這塊草地叫作「普五草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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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草地緊貼著文學院的後棟,也就是文圖。有竹林、有流蘇、有木棉、有白千層,林蔭芳草,十分幽靜。中午時分,我們紛紛走入這片芳草地,這一方幽靜就有了一些喧騰。我們在這裡交換紀錄簿,吃便當、吃茶葉蛋--因為「小福」就在旁邊,茶葉蛋供不應求,是我們的最愛。我們也會慶生,小組會組聚,團本部會召開幹部會議,都在這一方草地上。
我們興致來時也會唱歌,或清唱,或拍手;也會打排球,在草地滾翻撲球時,那草的清香和柔軟,像極了某種依偎,某種親密。
但這片芳草地是沒有遮蔽的。一旦下雨,我們得撐傘,躲在小小的傘下,站在積水的泥濘裡。或者躲進文圖那窄窄的、伸出的雨簷下,背倚著牆,足前就是環繞文學院的小排水溝,這溝很小,但雨天,它就是鴻溝,跨出去就沒有了屋簷的遮蔽。雨太大,走進草坪也是辛苦事。女生會弄髒她們漂亮的鞋和裙子、褲腳,男生不怕髒,但怕摔。晴天時,我們帥氣地從馬路穿樹上坡,披草而來,猶如草原躍馬;雨天,卻可能陷泥濺水,打滑摔車,一身狼狽。看著對面教室裡,有屋頂遮風避雨,依然有歡聲笑語,那孤孽之心就瀰漫了整片草坪!
但我們不忍離棄自己的一方家園,寧願淋雨。我大學四年,自己不曾撐傘,每次雨天挨雨走進草坪,點滴都在心頭。我不能給草坪蓋個不下雨的天,總可以鋪個下雨天不陷泥的地吧!在某個下午,我決定鋪出一條路,鋪出一片地。
我騎車到校園裡收集小石子,路邊找,花圃裡找,有工地更好。幾位夥伴發現了,一起加入。我們從馬路邊一路鋪進來,選草已稀疏,形成爛泥的地方,蜿蜒而進,鋪上小石,用力踏平踩實。一路來到草地深處,我們最常聚集、飽受踩踏的地方。我們再去找,運來更多小石子把這裡墊實。後來的雨天,有人就沿著這小石子路騎車進來,不軟爛,不打滑。團本部會議我們撐傘圍圈照樣開會,依然頂著風雨,但不用再踩在爛泥裡,我們有了一片可以立足的土地。
三十年後,我讀到一本談以色列建國的書,說到以色列年輕人攀登聖山、唱詩、勞動、開墾農場,在荒漠裡建立家園。我立刻穿越時空,回到那片草坪,回到我鋪的那條石子路,那片石子地。還有,那些下雨的日子。
然後,我發現,自己寫了四篇的「校園超連結」,每篇都離不開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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