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ily Chan/練習睡,修練死
晨間那些曇花一現的清明總教我再三回味
我覺得每次睡覺就是一趟小死,每朝甦醒便是一次誕生。
某些早上,轉醒的一剎我是沒有身分的——沒有名字、年齡、性別、責任或憂煩,就連時間與地點在意識中亦很依稀。內心明亮廣袤,腦袋透明無重,感官接收到的聲音、觸感、溫度,全都新鮮可喜,像個嶄新潔白的人。可惜,這種人間天堂的狀態通常只維持一秒到一分鐘,然後便重回既有的生活軌道,腦袋運轉起來,盤算接下來一天要應付的事。
晨間那些曇花一現的清明總教我再三回味,肖想要是能隨時進出那境界該有多好?但要練好像也無從入手,那只好晚上練習入眠。說「練睡覺」似乎有點矛盾,畢竟「練」含有學習與用功的意味,然而睡眠的本質卻是最不用力,最不作為的事。
努力學習不努力,控制自己不掌控,實在是難事。曾經有幾年我深受失眠困擾,當時嘗試過各種身與心的助眠方法,比如白天曬太陽、入睡前調整呼吸、聆聽舒緩的聲音之類,效果全都似有若無。人家通常說要放輕鬆、別想太多,然而緊繃與思慮的成因千絲萬縷,就連當事人亦理不清,像個龐大複雜的繩結,旁人說「就解開它啊」,可是要怎麼解?愈是說得簡易,每每讓人為著「這麼簡單的事情我也做不到」而倍感挫敗。其實世界上不乏這些說來簡單,要做卻千迴百轉的事,比如看開、快樂、愛自己之類。
於是我後來乾脆用想太多的腦袋去想:為什麼我睡不著?得出一個結論,入睡最需要的是心安和信任,相信暫時放下警覺是安全的。問題是,理智要如何說服自有主張的身體與內心「我們很安全」呢?又過了許久之後,我找到一個方向,就是以去死的心去睡。
在心理層面模擬,儘量做到「死而無憾」
聽起來黑暗,但睡覺本來就需要黑。死也不盡可怖,要是能讓自己坦然感恩抵達終點,就是無上的福分了。所以我睡覺前都做「臨終」的預備。不,我沒有每夜把家裡的貓託孤給朋友,或把財產都捐給慈善機構,畢竟客觀而言,我第二天醒來的機率還是極高的。我主要集中在心理層面的模擬,儘量做到「死而無憾」。
誰都知道吃消夜不健康,我從前甚至迷信餓著肚子入眠更能有效燃燒脂肪。但自從抱著赴死的心去睡,我便改變主意了。若睡前有點餓便吃點東西,不讓身心感到任何匱乏比較能幸福地瞑目。就寢前溫柔地把自己從頭到腳洗乾淨,享受肉身潔淨的美好,穿上舒適的睡衣,只要舒服就夠,不一定要很得體,反正要一死了之,還要在乎世人的觀感麼?
接著去跟我的愛貓道別,走到她身旁靜靜坐下,輕輕撫摸告訴她我很愛她,她是最棒最美的貓咪,並感謝她的存在。有時候發現自己說得過於順口匆促,便得重整心念,務求做到情真意切心口合一。這麼做也許不是為了貓,她對我的示愛親吻通常只抱持忍耐的態度,目的是讓自己的心確實充盈著愛意與感恩地離去。
躺上床若未有睡意我會滑手機,看些漂亮可愛的畫面,比如動物或人間美景,把心情調節到平靜愉快的頻率,能夠含笑歸天就最理想了。期間常會分心,想到日間繁瑣的事,有時候也會冒出一些懊惱、擔憂或不安,一旦察覺到便告訴自己:沒關係,都不重要了!我要撒手塵寰了!「撒手」一詞的動感與氣勢總是給我力量,讓我的四肢百骸瞬間鬆開,具體地感到沒有什麼不能放下,包括放過自己。
人死,不,人睡覺的時候,會發現我們僅需很小面積的舒適,就是身體跟枕頭、床單、被窩不出3x6尺的接觸面,便能成就整個人的安舒。在這自在安然沒有明天的一刻,我才真正認為做 人超簡單,需要的不多。
到目前為止,每夜這樣「輕生」的第二天我都有活過來,雖然有點無可無不可,但某程度上,仍讓人覺得活著算是穩賺沒賠的事。倘若甦醒一剎體驗到福至心靈的澄明欣喜,更是恩賜。如此這般,日復一日地死去活來、登出與重新啟動,便是我現階段奉行的睡眠法與土法煉鋼的人生修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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