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在腦海裡重複播放

聯合報 謝文賢

有些事發生了,我們會不斷地回去,調度過於細膩的鏡頭去對焦,進退縮放,反覆檢視。

當下那些聲音光影,行動與回應,都會在腦海深處被撈撿起來,再再搬演。在那裡,時間的流動是模糊的,空間可以毀了又重組,角色進去再出來。

「朋友通訊行今天開幕活動。」

這是三月十三日那天,我在高中同學臉書上看見的貼文,正好那陣子老婆有意思要換手機,便與這同學傳訊聯繫。

我們就被詐騙了。

感覺真是不舒服,就像明明認真地在拳擊場上戰鬥,卻莫名被裁判揍了一拳。

很久以前有個藝人叫作秦楊,演過一個戲劇角色叫作劉文聰,不管是秦楊或劉文聰,都愛在鏡頭前講一句:「我不佮意輸的感覺!」

你可以試試被騙。

那原本是個美好的夜晚,老婆與朋友的午茶約會剛結束,吃過晚餐我便要出門上課,教室很近,走路能到。時序正是初春,入夜後氣溫薄涼,巷弄裡有些花香,我還剛收了一筆學費。

大約正是被騙的好時機。

原來,是同學的帳號被盜用了,彷彿靈肉分離,她的軀殼到處委婉騙人,她的靈魂義憤填膺,卻回不去了。

得知她騙了我,同學很自責;被騙了錢,我很自責,老婆很自責,搞不好連噴出去那些錢都很自責,但自責無用,只是徒增人財兩失。

被職業詐騙的原因,大抵都是無知加上貪圖便宜,這不在話下,每個被騙的人當然都會覺得自己很蠢,感到氣憤,懊悔,自我懷疑,還要互相怨懟,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傷處,殺人誅心。

警覺上當那一刻,真的好討厭人類啊!夫妻倆晚餐都吃不下了,趕緊回想從頭,到底哪裡出錯?那時如果這樣,如果那樣,不停的如果又如果,彷彿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的錯,壞蛋騙人是不得已的,窗外的旖旎春晚飄散著濃濃惡意。

明明入夜時還美得不得了。

人生中總有某些時刻,會讓我們在腦海裡不斷回放,反覆進出事件當下,彷彿那是一堂影音課,我們花錢買的,總要聽明白,看個夠本。

比如,被騙那個晚上,睡前我們互相安慰,軟語溫存,法式擁吻之後,索性做了一場酸酸甜甜的中年之愛。隔天三月十四日,正是白色情人節,一早天色燦亮奪目,我們相偕到附近警局報案,正經八百地約了個小會。受理案件的女警意外年輕可愛,聲音清亮好聽,左手指甲上的彩繪晶亮俏麗,很襯她的膚色。

又比如,女警年紀輕輕,文筆竟是意外的通暢練達,筆錄謄打得簡潔清楚,還能變著句型整理我的口述內容,令人驚豔。做完筆錄後,我們夫妻倆直接回家午餐,用餐間選了一部之前沒看完的電影,結尾處著實深刻動人,餘韻綿長,觀影經驗滿足。

再比如,下午抓了家裡兩隻貓去打預防針,檢查後貓咪健康無虞,醫院還大方給了折扣。回家餵過貓,老婆決定出門去美術館,我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料理幾項瑣事後,捧杯上樓,進書房寫稿,發現下手是意外的順利,進度美好。

時間的流動模糊起來,光影濃豔,空間裡都是春天的咖啡香氣。

這就是那些時刻。

謝文賢

謝文賢,生活在台中,走路安靜,說話緩慢,相信故事。 喜歡夏天的樹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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