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羚榛/屋頂上的小年糕

聯合報 李羚榛
屋頂上的小年糕。圖/Mrs.H

仲夏午後,母親最後一次站在木棧板道前,向遠方喊著:「小年糕,一路順風喔!」而我,將手裡的罐頭緩緩放在角落,困在眼眶裡的眼淚,是告別,也是祝福。

從住家附近的石頭斜坡沿蜿蜒的小徑走去,會看見幾處茂密樹林,一隻小黑白貓在那裡默默長大。起初,母親只是不經意提到:「妳還記得斜坡那隻蹦蹦跳跳的小貓嗎?好可愛啊,現在長大了些。」後來,她開始隨身攜帶飼料,以便和小貓偶遇時,可以提供一頓溫飽。母親說,在貧乏的年代,若過年能吃上炸年糕,就是她一整年的幸福。因此,那隻小貓在母親口中不是小黑或小白,而是充滿平安寄望的「小年糕」。

幾年後的某日,母親發現小年糕蜷縮在草叢裡一動也不動,焦急地將牠帶到我服務的動物醫院。外科醫師細心檢查後,凝重地表示:「左側腹壁接近後腿處有一塊比拳頭還大的傷口,很有可能是被野狗咬傷的,需要謹慎照顧。」於是,小年糕被帶到母親的公司安置,並在熱心同事協助下,每日進行沖洗護理,直至傷口癒合。治療期間,我們曾多次評估將小年糕變成家貓的可能性,但社會化嚴重不足的牠,完全無法接受室內生活。經深思熟慮,我們將牠絕育放回熟悉的樹林。

幾個月後,令我們頭痛的事情發生了。深夜,我聽到微弱的貓叫聲,忽近忽遠,打開窗戶查看,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對棟建築的頂樓花台上,與我四目相望。「天啊,是小年糕!你為什麼在那裡?困住了嗎?」我驚訝地大叫出聲,手足無措。

一開始,我天真地以為只要為牠敞開一扇門,小年糕就會回到本來的地方,但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偌大的頂樓,右側有一處荒廢的花園,雜草叢生,老舊的木棧板道下,是極為寬敞的空間,供小年糕安全躲藏。我開始擔心,牠很可能不是受困,而是自願滯留在那。

情急之下,我向流浪動物協會求助,並在獲得管委會的同意後,將大門敞開數日,同時間使用誘捕籠及吹箭,希望帶小年糕回到本來的地方,可惜皆沒有成功。

隨著時間過去,屋頂上的流浪貓逐漸引起一些住戶的關注。在各方壓力下,我和幾名關心小年糕的人一起展開拯救計畫,大家像專業的足球隊般,站在攻防的位置上,屏息凝視,等待誘捕食入鎮定劑後的小年糕。沒想到,步態不穩的牠,卻依舊神色自若地穿越層層防守,再度一溜煙鑽入我們搆不到的木棧板下,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人。

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下,母親每日到頂樓餵食並清潔環境,就這樣又度過了約兩年多的時光。期間,不安與徬徨始終伴隨著我們--從道德的儀表來看,我們確實幫助了小年糕,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造成人為干涉後,流浪動物與住宅環境間的失衡。我很清楚小年糕的頂樓生活絕非理所當然,它來自於眾人的善意,而這份善意隨時都可能消失。

任何動物議題皆是複雜的。在不同文化信仰的河流裡,人類與動物的共處方式,自然地聚合了許多不同的態度,每個人對生命的看法,除了挑戰著個人的價值觀,還挑戰著對環境的感受及內在靈性的調適。我深深相信,愈重要的事物,背後愈該不只存在一種聲音。在地球的沃土上,若所有的生物能共享自然,本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但隨著環境的開墾及資源的過度利用,大自然已被改變,不但野生動物的生存受到威脅,還發展出更多物種間共享環境上的歧異。像是都市街貓的數量,除了帶來環境清潔相關問題,也牽動地區內鳥類及小型哺乳類的生態平衡。(為此,現在大部分的資深餵食者,多在友善環境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清潔剩食,並藉由絕育,盼從源頭控制街貓的數量。)

那一日,母親看到小年糕抓了隻老鼠,在夕陽餘暉下,大口大口地吃著。從此之後,我們再也沒見著牠了。至今,我仍不知小年糕是否安好,或早已逝於那片木棧道下。每當我從書房望向遠方時,總恍惚地感覺到,在溫暖的陽光下,牠的身影,依舊閃耀著--希望你到了更好的地方,好好的。

李羚榛

李羚榛,大家都叫她小羊醫師。喜歡和動物相處,更喜歡觀察動物。十多年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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