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蘋芬/永恆的下午
都是同病的人,彼此繞開眼神
我花太多時間準備睡一場好覺,那些處心積慮的儀式,其實好不過白天一萬步的行走。
住家附近又開了新的診所。這次是身心科,寶藍色招牌如同晴朗的夜空,從色彩學開始,傳遞靜定沉穩的頻率。入睡困難、睡眠中斷、淺眠多夢、精神倦怠⋯⋯一系列障礙名稱羅列在門口的看板上。常看見診所中有人頻繁地進出,都是同病的人,彼此繞開眼神,心照不宣。
晚上經過診所外,蓋著口罩的人臉半闔著眼睛,等待叫號,低飽和度的場景好像石田徹也的畫,臉上不見悲喜。如果是白天,有另一種矛盾的光景,暖冬的太陽不合時宜地灑在街道上,藍天白雲熱得蒸出汗,人們坐在方型的建築物裡,背上拖著一整個無眠的夜晚,等待如此漫長。裡面與外面的世界,兩個平行的晶體。
二十歲那年,我變得非常難入睡。本不以為是壞事,但日子一長它就演化成誤事。也去求醫,服藥不算是儀式,只是例行的常規。同樣在那一年,我開始練習瑜伽,每周準時抵達教室,行禮如儀地跟著老師做各種體式,不放棄呼吸。她說:「最終我們要學會倒立。」我很怕自己做不到,儘管我已經目睹她的身體如何輕而易舉地沿著鏡牆倒立,頭在下,腳在上,核心肌群的凝聚與燃燒,我們是看不見的。
數年間,我並不勤懇,筋肉骨骼總是很快回復到練瑜伽以前的狀態。
身體反映出情緒,一旦焦慮上心,走路時就連髖部也會持續提醒你它的存在感。有時候,一整天窩在書桌前,身體的部件就會在一日將盡之際,宣告它們的糾結與力量的潰散。後來我沒學會倒立,只學到人該如何模仿動物們的模樣,鱷魚式,駱駝式,下犬式,貓牛式——貓卻是我試圖熟睡時的大敵,因為難入睡加上淺眠的緣故,我一直不敢跟貓一起睡,他們不明白,就在門外嚷嚷著「你居然關上門了」,或轉以充滿委屈的聲音說:「現在才幾點,我還沒玩夠欸。」
我羨慕貓們倒頭就睡的天賦異稟。醒來後,我打開門,貓完全忽略我晚上的不解風情,跑來我的案頭、窗邊,饒富興味地看斑鳩咕嚕咕嚕地唱歌,我們和好如初。然後他們又睡著了。
在那不可能的下午,我們不停地走路
為了能夠好好睡覺,我確實花上太多時間。睡前在房間點上香氛儀,精油兩、三滴,薰衣草、洋甘菊、玫瑰天竺葵;猛按枕頭噴霧,讓雪松和柑橘若有似無的味道埋在織物中。中醫說,琥珀能安神,開了兩周的分量,暫時攔住欲將出遊的神。戴上耳塞之後,就是腹式呼吸的時間,最樸實無華的放鬆儀式,胸腔、橫隔膜和腹部一起出動。試著讀困難的小說,杜絕理論性的書籍,避免自己在睡前陷入迴旋的理路如幽林,途中背負著人類在漫長時光以來建造的文明。太過精采跌宕的小說,對一個追求好眠的人來說,和只能一口氣追完、否則心有不甘的劇一樣不可取,日夜顛倒,傷神傷心。至於冬天,冬天最好,適合泡腳,這是寒冷時節限定的奢侈活動,居家生活中偷借的小溫泉。
有一天,同樣是暖冬,我們出門看舞。天氣好得十分過火,恍然之間,時空錯亂,那是所有光線和乾淨空氣聚集在一起的、趨近不可能的下午。
在那不可能的下午,我們不停地走路。
經過人聲擁擠的市集,銀柳的身姿優雅而細瘦,被人抱在懷裡。初釀的蜂蜜閃耀金燦的光澤。人們從白天開始喝橙色啤酒,露天的餐桌上有香氣各異的料理。短毛的狗在草地上奔跑。我們不停地走路,和不同的人擦肩而過。在那不可能的下午之後,我毫不費力地擁有一夜安眠,原來是行走與所有能名之為好的事物,讓一切在寶藍色中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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