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請不要打電話給我

聯合報 洪芳怡

我很少解釋,為何打給我的電話幾乎都不會通。

電話響起,於我永遠是不合時宜,擾亂與干預。就算我刻意選用甜美音樂作為電話鈴聲,也掩飾不了粗暴的本質,接了才會停的鈴聲帶來焦躁,強迫人放下手上事務。

來電者永遠享有插隊的特權,而我從未習慣。不過,這只是我拒斥電話的原因之一。

所謂講電話,雙方在電話兩端講的不光是話,還連帶送出各式各樣語言以外的聲音。所謂接電話,除了接通,更是接收,對方聲音的無條件接收。所謂聽電話,聲音衝進我的邊界之內,穿透我的耳膜,迫使我概括承受。

打個比方,一個陌生人打電話,對我說「你好」,在我聽來有六層聲音。

最外層的,是來電者動作與所在位置的聲音。邊講邊打字,踩高跟鞋走樓梯,捷運車廂關門聲,電扇風聲,都讓人現形,在我耳中粗略描繪出對方模糊輪廓。

第二層,是語言。以文字傳遞「你好」時,意義再怎麼腦補,終究有個約定俗成的範圍。可是透過電話線路,第二層的語言與第三層的語氣、語速、音調起伏絞捲糾纏,相伴送出,這兩字搖身一變,成了熱情奔放的「你好」,應付了事的「你好」,戒慎恐懼的「你好」,滿不在乎的「你好」,咬牙切齒的「你好」。

白紙黑字變成話語,落在真心誠意到口是心非之間的光譜某處,下錨定位,再簡單的文字有了語氣,就會資訊飽和,夾帶無數細節。謙恭或客套,焦躁與焦慮,厭煩或憤怒,緊張與緊繃,雀躍或輕浮,心情高興或天性開朗,聽起來似乎相同,實際上截然不同。才到第三層,「你好」兩字就可能重到翻船,連同心情與性格一併奉上,無法純粹地扮演問候與客套的起手式。

第四層,是人們以為或希望不存在的一層。口水吞嚥,卡痰,鼻塞,牙齒相叩,急切或徐緩的吐氣,無意識嘆息,颼颼吸氣,穿過話語隙縫,貌似無辜地現身,於我全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刺耳。

再下一層,是獨一無二的聲線。咕噥,細脆,冷澀,粗厲,鏗鏘,清朗,和婉,流麗,嘹亮,多得不可數。鼻音輕重,喉音多寡,聲音是含在口裡、稍微吐露或單刀直出,咬字是直率、是隨便、是退縮、是謹慎或貫珠扣玉,處處有玄機。音質在我耳中,或許不如辨識上億種色彩的四原色視者,但我也能輕易指認蔚藍、矢車菊藍、海軍藍、鈷藍色、道奇藍、午夜藍、海軍藍;啞,也有沙啞、枯啞、蒼啞、嘶啞等不同程度的差異。

最深一層,是在聲音之內,又超出聲音之外,也是唯獨聲音可以指向的,人的核心。絕大多數人的肉體與靈魂尚未調到同一個振動頻道,於是聲音充斥雜訊,倘若出神凝聽,會隱約見到過往活動的殘骸與陰影。

要發出聲音,不只用到口腔、喉部,其實肉身就是樂器,整個身體都是共鳴體。你以為你只是開口說「你好」,行禮如儀接起電話的我立刻系統過載。若語言壓縮為文字,就可以是身外之物,一旦以聲音包覆送出,送來的就是他人身內之物,是身體的碎片。

人們以為這不過是講講話,不過是通電話,我以為這是錯覺。聲音如此私密,如此凜然,非得慎重以對。

請躲在文字之後,讓我保持安全距離認識你,或不認識你。

洪芳怡

洪芳怡,歷史錄音與流行音樂文化研究者,支持性別平權的Vegan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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