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安西王 ／新冠驚夢

武漢突然出現一種新的呼吸道感染疫情

生物學家早在1965年就發現mRNA的冠狀病毒，雖然它很特別，但似乎只是會造成普通感冒的許多病原之一，很少引起大家研究它的興趣。

2019年底，武漢突然出現一種新的呼吸道感染疫情，儘管網路上瘋傳的影片相當嚇人，最初的我和許多專家的想法相同，認為這個新的冠狀Covid-19病毒會像非典SARS和MERS一樣，來得快去得快。

沒想到才過一個月，美國第一個病例就在隔年1月18日出現，馬里蘭州在3月5日也傳出最早的三個病例，而且就在我居住的蒙郡，新聞說他們都是從埃及旅遊回來的台灣人。隨後，馬州每天的新病例大幅增加，紐約市的醫院則已人滿為患，死亡人數多到殯儀館都不夠用。一時間風聲鶴唳，網路上謠言四起，好像戶外的空氣都充滿病毒似的，我們出門就戴著口罩。

後知後覺的美國聯邦政府到了三月中才認知事態嚴重，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16日起只要能夠遠距上網工作的聯邦公務員，一律留在家工作，其他行業也比照辦理。

美國有全世界最早的禁止蒙面法，九一一恐攻事件之後，成為防範恐怖分子蒙面犯罪的法源，所以明明知道預防呼吸道傳染病最好的方法就是戴口罩，當時從總統到疾管局長仍口口聲聲說不需要戴口罩，公衛及醫界專家集體消音，美國像是一個群體失智的社會。

就在16日當天，我接到一封電腦安全部門發來的電郵，因為電腦網路插卡即將到期，必須回到辦公室更換新卡，否則兩星期後將無法遠距上網。

隔天我回辦公室辦新卡，在通過大門柵欄時，警衛嚴厲喝斥：「室內不准戴口罩。」我只好拿下口罩，在擠了十來個人的電腦安全室辦完一連串手續，三個月內還必須回去拿新卡。

大量新聞渲染的新冠病毒高感染及死亡率，讓我愈想愈不安，於是發了一則電郵給總監，詳述在一個不大的密閉辦公室中，卻不准戴口罩的恐怖現象。總監很快就下令所有人暫時不准回去換新卡，讓他向上溝通，等室內可以戴口罩後再去。

由於我大學時主修生物，在美國念到微生物學碩士。曾在美國最早的基因工程材料公司LTI待了六年，經常穿著兩層隔離衣在P3實驗室工作。可以說，從大二開始算起，整整十六年天天與細菌和病毒為伍。當天回到家後，便將微生物教科書從書架上找出來，那是轉行電腦科技二十年後，我第一次翻開這本1981年出版的英文微生物學教科書，大本四開一千三百多頁，比枕頭還厚。冠狀病毒章只占其中四頁半，僅四種與人共存的病毒株，但複雜怪異的結構讓我愈讀愈心慌。

放下教科書後，我陷入嚴重焦慮，每天噩夢連連、疑神疑鬼，隨時量體溫，飯也吃不下，坐立不安，又開始嚴重失眠。新聞中強調感染新冠後最快五天最慢十四天甚至有人二十八天後才發病，到了第十四天，我開始咳嗽流鼻水，竟然已經掉了五公斤，我懷疑自己中了新冠，打電話給家庭醫師。

醫師在電話上問我的病情：「有沒有發燒？」

「沒有。」

「有沒有嗅覺失常？」

「沒有。」

「有沒有測血氧濃度？」

「有。」

「等一下……」幾秒鐘之後，他說：「你的症狀聽起來像是過敏，不像新冠。根據你的病歷，每年四月，你會有花粉熱咳嗽流鼻水，不是嗎？」

我恍然大悟：「啊，好像是。」

醫師說：「聽起來你還有焦慮失眠的現象，我開第一代的抗過敏藥給你，它的副作用就是會讓你想睡覺，晚上睡覺前吃一顆就好。」

新冠噩夢漸漸甦醒，舊的噩夢卻又來了

吃了抗過敏藥後不再咳嗽，也可以好好睡覺。

來到美國三十多年，我的體重始終居高不下，曾經試過許多減肥方式，卻總是愈減愈肥，那三個星期竟意外減了七公斤。

到了4月3日美國疾管中心總算第一次公開建議，室內「最好」戴口罩，雖然沒有強制，至少戴口罩不會被警衛喝斥，終於可以放心回辦公室拿新卡。

那天在路上，平常天天堵車的華府環城高速公路上，偶爾才見到對面一輛車呼嘯而過。辦公大樓外的六層立體停車場也只停著五輛車，安靜得彷彿地球停止了運轉。

其實，當時的美國社會已經如熱鍋上的螞蟻亂成一團，華府市區和白宮前面還有成群不怕死的人，不戴口罩天天示威。雖然我們住在市郊，在家上網工作，外面再亂也與我無關，但每當夜深人靜，不時傳來忽遠忽近的警笛聲，仍令人膽戰心驚。

儘管後來有了疫苗，新冠幽靈的噩夢仍持續糾纏了兩年多。

2022年4月27日，白宮衛生顧問福奇博士宣布新冠死亡率已低於流感，新冠大流行警報解除。9月20日，總統拜登也公開宣布這個在美國造成超過一百萬人死亡的疫情結束。

十月底，華府輔大校友會邀請大作家校友陳思宏開講「這是什麼鬼地方」，介紹他的新書英譯本，會後一位退休的生物系資深學姊趨前小聲告訴我：「馬州最早確診的三個人就包括我和我先生。」原來她就是新聞中的台灣人，好在幸運康復了，但生死各有命，一位同遊埃及的確診同學在台灣過世。

在家工作兩年半後，回到辦公室上班，新冠噩夢漸漸甦醒，舊的噩夢卻又回來了，華府環城公路天天堵車，我的體重還是回到原點，似乎一切都沒變，地球也不曾停止運轉。

冠狀病毒突變快，根據演化論的原理，自然淘汰的結果，病毒最終會向高傳染率、低死亡率的感冒化方向演化。我猜想未來增訂版的微生物教科書，冠狀病毒章會多出好幾十頁，但仍然寫著「造成普通感冒」。